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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暗访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告诉大家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另一面)》 [打印本页]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2
标题: 《暗访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告诉大家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另一面)》
作者李幺傻:在南方某著名媒体从业十年,现为某传媒总裁助理。做过无数次暗访,名字都不能见诸报端,被誉为南方媒体最神秘的记者。现在将自己暗访经历写出来,与读者交流。
  【序言】偶然决定命运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4
  这10年来,我暗访过种种黑色的灰色的行业,与各色人等打交道,而每次都能顺利打进去,而且直抵核心地带。我想,这可能是我天生一张大众化的脸庞,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还有,外表看起来忠厚老实,木讷迟钝,让人放松了警惕。
  很多天后,我问起部门主任,为什么当初选择我去做暗访记者,安排我去打入乞丐内部?主任说:“你刚来报社的时候,又黑有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认识的人真的会把你当成乞丐……还有那天你吃饭的情景。”
  原来刚来报社第一天吃饭的时候,主任就站立在我的身后,他说他看到我吃饭的样子,心酸得几乎掉下眼泪。
  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偶然。我因为狼吞虎咽而被主任发现,主任安排我做暗访,此后10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暗访这种最危险的新闻形式中,这种另类生活中。也因为暗访,我做了报社最神秘的人物,就连报社一些同事也不知道那些充满了危险的暗访是我做的。因为暗访,我成了传媒江湖中的“无名英雄”;也因为暗访,我一步一个台阶登上了今天的位置。

  10年前的省会城市,已经出现了职业乞丐,他们结帮组派,强行索要,市民不堪其扰,但是却又无可奈何。那时候的市民还都普遍认为乞丐是生活所迫,就像传统观念认为妓女是生活所迫一样。
  领到任务的当天下午,报社提前支付给我100元钱,做为“活动经费”。我来到了南郊菜农的田地里,走进一个茅草棚里,那时候,当地的农民已经学会了享受,他们把菜地租给来自河南和四川的农民,坐享租金。茅草棚里有一个四川农民在抽旱烟,他的肤色和棚子里的黑暗融为一体,我是通过袅袅升腾的烟雾,才辨认出了他。
  我说我想买一身他的衣服,越破越好。他不解地看着我,一连声地说“啥子?啥子?”我说了好几遍,他才听明白了,疑惑地问我床边那套怎么样。那套衣服比较新,没有一个补丁,不合我意。可是我发现地上堆着一条裤子和一个汗衫,都破了好几个洞,可能是他准备扔掉的。我说想买这两件,20元。他大喜过望,连忙说:“要得,要得。”临出门,他还把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黄胶鞋送给了我。

  回到报社,换上那套衣服鞋子,摄影记者替我拍过照片后,我就走出报社,开始了乞讨生活。

[ 本帖最后由 阿呆 于 2009-9-20 12:05 编辑 ]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4
  这些年来,我先后遇到了很多以暗访起家的知名记者,在交谈中得知,他们的暗访都起步较晚。而1999年,很多省市的报纸都还没有走向市场化,更不会有暗访这种揭示社会真相的形式。所以,我相信我可能是中国第一个暗访乞丐群落的记者,也属于中国第一代暗访记者。
  多年过后,我还能清楚记得那天去暗访的情景。炽烈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肩上,也照耀着滚烫的柏油路面,高楼大厦的上方,有长长的鸽哨掠过,像竹片划过结冰的河面,听起来异常凄厉。那是我第一次去采访,也就是去暗访,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也不知道今晚露宿何处,还不知道会不会挨打,会不会被乞丐们传染上各种疾病。乞丐们都是社会弱势群体,他们大多数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而病毒也最容易侵染上他们,肝炎、艾滋等等各种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疾病。他们的情绪也最不稳定,很多人都有各种精神疾病:暴躁、易怒、破坏欲、报复倾向、仇恨社会、下手不知道轻重。我即将走进这样一个群落里,即将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但是那天我一点也不害怕,强烈的生存本能让我忘记了恐惧,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在这家报社生存下去,必须脱颖而出,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 本帖最后由 阿呆 于 2009-9-20 12:05 编辑 ]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4
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大街旁,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铺在地面上,上面写着“妻子残疾,又身患重病,夫妻流落在此,好心人帮忙治病”之类的话,纸上放着一个破碗,碗边被磕出了一个豁口。我坐在纸张后面,靠着墙壁,一副奄奄一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不敢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担心他们从我的眼中读出了欺骗,我只看着他们的鞋子,一双双皮鞋和旅游鞋,都很漂亮,款式新颖。我想着,城里人真的有钱,这些鞋子少说也有几百元,而我从来没有穿过50元以上的鞋子。

  几分钟后,来了一对母女,孩子穿着白色旅游鞋,母亲穿着红色凉鞋。孩子大概刚刚上学,她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完了纸上的文字,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放在了破碗里。我低头看着一双旅游鞋和一双凉鞋离远了,看着母女倚靠在一起的背影,心中一阵悲怆。善良纯洁的孩子怎么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欺骗和丑恶。我们总是说自己亲眼看到的才能够相信,其实很多时候自己亲眼看到也不能相信,在事物表层的下面,掩盖的是无人知晓的真相。

  临到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有了20多元的收入,这些钱中,有一元钱的,有五角的,还有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把一元和五角装在口袋里,只把一角两角的纸币放在破碗里,让人相信我一直没有要到钱。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的收入已经达到了50元。就这样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人群的鞋子,不动声色地坐着,装出一副可怜相,一天就能收入50元。而50元,是上世纪末期这座城市白领一天的收入。
  大街上的鞋子渐渐少了起来,商铺的灯光也次第点亮了,我准备起身,又是一天没有吃饭,我已饿得前心贴着后背。突然,一个穿着衬衣长裤,打扮很普通的中年男子来了,他一脚踢翻了我的破碗,破碗在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上滚出了很远,然后掉落在柏油路面上。中年男子呵斥道:“老子注意你半天了,他娘的在这里要饭,给谁打招呼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4
  我惶惶不安地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红梅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给他。我满脸堆着谦恭的笑容,弓着腰身,看着这个脸上有着一块刀疤的中年男子说:“大哥,兄弟今天刚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您老高抬贵手。”
  刀疤男人把香烟叼在嘴角,我划燃火柴点着了,他仰着脖子,眯缝着眼睛,一副神气活现的嘴脸。在北方,如果你给对方点烟,对方会伸出双手,手掌合拢,做出一种挡风的手势,不论有风没风,这是表示对点烟人的尊重和感激。然而,刀疤男人嘴脸丑陋,态度蛮横,双手插在腰间,连动也没有动。他对我表示出极度的不屑。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说:“这是老子的地盘,没有老子点头,就不能在这里干活。”现在,他把要饭称为干活。
  我从来不知道乞讨还要给有关方面有关人士打招呼,也不知道乞丐居然也有地盘。我以前在西北一个小县城工作的时候,只知道那里的街痞划分有地盘,如果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滋事打架,他们就会“挺身而出”;如果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就得向他们缴纳保护费。两伙地痞经常会打群架,有时候是因为一方越界收钱,有时候是因为一方想扩充地盘。现在,这些地痞头子都做了城关镇所属几个村的村长,每个人都坐拥几百万。

  我一再给刀疤男子赔小心,一再道歉。刀疤男子一直神情倨傲,他在我的身上找到了极大的优越感。后来,他依旧斜着眼睛说:“跟我走!”
  他走在前面,高视阔步,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像一只束手就缚的黄鼠狼。走出几百米远,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楼房里。登上台阶,走到三楼,三楼里早早地等着几个人,他们都把脸涂抹得脏兮兮,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一看就知道是乞丐。
  一名乞丐对我进行搜身,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地面上:一包红梅香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50多元钱,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那是我用来上厕所的手纸。这名乞丐从烟盒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唯独没有给我。
  刀疤男人抽着烟,斜着眼睛问我:“哪里人?来这里多久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眼睛本来就是斜视,他一直都是斜着眼睛看人。我以前对他存在误解,我应该愧疚,因为斜视不是他的错。
  我说出了我们那座县城的名字。他说他去过,然后以一副历练江湖的口吻问我,县城的哪条路上有什么建筑,新开辟的街道叫什么名字。他问得很详细,甚至说出县城一些前几年知名的事情,问我是谁干的?这些人要么是县城成名已久的地痞流氓,要么就是靠着胆大和无耻而在改革开放后迅速掘得第一桶金的大老板。我对答如流,他解除了对我的戒备,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就跟大哥干。”

  也是在以后我才知道,他曾经结婚过,而妻子就是我们县城郊区的女子。后来,妻子跟着别人跑到了省城,他便来到省城寻找,没有找到,身无分文,就进入乞丐行列,做了“大哥”。
  大哥不是乞丐行列的老大,老大是帮主。而帮主从来不露面。
  我见到帮主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情了。

[ 本帖最后由 阿呆 于 2009-9-20 12:05 编辑 ]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5
来到南方后,我因为采访,曾经去了安徽阜阳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全村人都在外地乞讨,很多人来到广州深圳。那个村庄里,家家户户盖起两三层的崭新小楼,春节时候,乞丐们都回到家中,他们发给孩子的压岁钱都是五十和一百的。那个村庄里,谁家有个傻瓜儿子或者残疾女儿,就可以发大财,这些傻瓜和残疾可以出租给出外乞讨的人,一年租金五万到十万。

  我承认,城市中有真正生活无着的乞丐,但是并不很多。自从出台了《救助条例》后,乞丐们完全可以拿到救助站免费提供的一张火车票回家,全家团聚,但是他们不愿意回去,他们躲避救助,为什么?因为他们是职业乞丐,他们在乞讨中尝到了甜头。
  如何消灭城市里的职业乞丐?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滥发慈悲。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6
  这里住的是帮主。
  没有人知道我们帮主住在这里,只有我们群落里的少数几个乞丐。
  帮主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头发,感觉就像野人一样。帮主生活在现代化城市里,他却把城市当成了原始丛林,那些高楼大厦是一棵棵树木,而那些生活在阳光下的人都是猛兽。帮主不出去,帮主生活在这深深的洞穴里,像鼹鼠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我是在逃离了乞丐群落后,才从警察的口中知道了,帮主选择窨井作为自己藏身之所的原因。
后来,这个窨井被发现后,报社的摄影记者专门来到了窨井里,拍摄了大量照片。这些照片通过摄影记者专用的渠道发送出来,立即引起了强烈轰动。那时候的网络还不发达,我的稿件仅仅在我们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也只传播在这座城市里,没有被网络转载。
  那天面对着帮主,我很平静,一点也不恐惧。我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倒觉得他很慈祥。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刀疤,他比老大对我的态度要好得多。他和蔼可亲,就像北方农村里那些冬天蹲在村口袖着双手晒太阳的老头。帮主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帮主问我:“你识字?”
  我答:“是的。”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在村子里当民办教师。”
  “为什么会出来?”
  “两年没有发工资,欠人一沟子烂账,不出来就会饿死。”我说。上世纪最后几年,正是教育最青黄不接的几年,教师叫苦连天,学生逃学打工。而民办教师处于社会最底层,每月几十元的工资也会一拖就是一年两年。
  “老家在哪里?”帮主问。
  这些话题此前我已经给老大说过一次,现在我开始紧张起来,担心说漏嘴,引起帮主和老大怀疑。如果他们有了疑心,动了杀机,在这个地下十几米深的洞穴里,我无处遁逃。我偷偷地向两边观看,看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万一冲突起来,我就操在手中,拼死一搏。
  值得庆幸的是,帮主和我拉了几句家常后,就说:“以后就在我这里干。”

  我没有听懂,疑惑地看着帮主蜡烛光下那把飘到胸前的胡子。老大解释说,以后给帮主打理帮中的大小事务,主要是财产分布。因为我识字,因为我会算账。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7
这里如此危险,随时会有杀身之祸,为什么乞丐们还会留在这里?因为他们的钱都掌握在帮主手里。这就像那些克扣工人工资的黑工厂一样,如果你离开,就表示没有一分钱拿;如果你继续干,可能有一天老板发了慈悲,会发还你们存放在他手中的钱。
  乞丐们都是帮主的包身工。
  帮主外表慈祥,内心狠毒。老大的刀子拿在手中,而帮主的的刀子藏在心中。
  帮主手下足有四五十个乞丐,我从组织里每天的收入中能够判断出来。这些零钱都存放在帮主身边一个巨大的铁罐子里,这个铁罐子以前应该是装汽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搬到这里。铁罐子只能帮主动,别的人动就会受到处罚。每隔几天,帮主就会派人背着一袋子零钱去银行换成整钱,然后又把整钱藏起来。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有人在银行里存零钱取整钱,那可能就是乞丐。

  你把一元钱的零钱交给乞丐,乞丐积少成多,存进银行里,而这些乞丐们存进去的零钱还会在市面上流通。银行的工作人员与外界的大老板连通,大老板把这些零钱又兑换出去,然后“批发”给大大小小的小老板,小老板走到饭馆、菜市、商场里,又把零钱换成整钱,因为饭馆、菜市、商场里的这些生意人没有零钱就没法做生意。最后,你买菜买肉,你去饭馆吃饭,零钱又回到你手中。不过,这时候的一元钱已经不是一元。

  大老板从银行那里拿钱,要给手续费;小老板从大老板那里拿钱,也要给手续费;菜摊档主从小老板手中拿钱,还是要给手续费。经过道道关卡,你的一元钱再到你手中,就可能只剩八角钱了。
  听说做这种生意的大老板一年净赚百万,小老板也会年收入二三十万,银行里做这种生意的个别人,收入比大老板更高。
  还是那句老话:钱别给乞丐!
  帮主平时很少说话,而说话时每个人都害怕。曾经有一个老大,因为手下的人每天都要的钱很少,没有达到老大的期望,老大说:“你以后就不要来了。”那个老大比帮主年轻,但是他被吓得浑身筛糠,哭着说让帮主再给他机会,帮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屁股。我不明白,一句“不要来了”为什么就会把他吓成那样?
  几天后,这个老大的团队上缴的钱数突然增加了,我想,他们可能是夜晚去偷盗,或者去抢劫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8
有时候,月明星稀,树影婆娑,帮主会带着大家钻出窨井,来到地面上。那个傻子女人是不能带出来的,帮主担心她会到处乱跑。
  我们躺在积年的枯叶上,一句话也不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和在窨井里一样,气氛照样很压抑。我偷眼望着帮主,看到他面容沉静,双眼眯缝,一副很沉醉的神情。既然如此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为什么要守在窨井里不愿出来呢?
  风轻轻地吹过树林,树叶窸窣作响,远处闹煎煎的市声,经过树林的层层过滤,已经听不见了。清朗的月光照在树林上空,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地上,也投射在地面上这几个躺着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斑驳陆离,一种极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我:他们是人吗?为什么他们如此诡异?也许他们都是鬼,他们已经死去多年,而这些天里,我是和一群鬼魅生活在一起。
身边突然有了响声,帮主跃身而起,身手异常敏捷,像一只猿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帮主已经奔出了十几米远,像一只雕一样扑身下去。再起身时,手上提溜着一条一尺多长的蛇。他的手捏在蛇的七寸之处,蛇努力地扭摆着身体,发出嘶嘶的叫声,却又无可奈何。帮主用长指甲划开蛇的身体,把蛇胆掏出来,一口吞了下去。蛇的身体落在地上,还在努力而徒劳无益地摆动着。

  帮主以前是小陇山中的药农,采药捕蛇是他的拿手好戏。很多天以后,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位老大告诉我说。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8
在这里,我整天像一条沉默的狗,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说一句话。老实说,从走进窨井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着赶快逃离这里,这里杀机四伏,恐怖笼罩在窨井的每一寸空间里。
  可是,我没有机会离开。我的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人。白天乞讨的时候,我看着脚边的蚂蚁,都感到很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往来,没有监督,他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我不行。
  窨井是乞丐群落里重要头领的家,也是我的家,可是这个家却让我心存恐惧。
  后来做记者,走南闯北,也曾经见到过一个拾荒群落的家,也是在窨井里。我一走进那个窨井里,就禁不住浑身哆嗦,刚开始做记者时暗访乞丐群落的情景一幕幕闪现出来,一种阴冷从每个毛孔里渗入,让我颤抖不已。如果让我再做一次乞丐,再走进一次窨井中,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种勇气。当时完全是一种顽强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我。后来,我感到了后怕,深深的后怕。

  窨井里冬暖夏凉,外界的炎热和寒冷无法穿透厚厚的地表,确实是一个天然上佳的居住地。然而,只有我们完全陌生的一群人,才会选择这里居住。他们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睡在窨井里的时候,我照样很知趣地睡在最外面。最里面是帮主和那个女人。有一天夜晚,我突然被那个疯女人的叫声惊醒了,不,应该是呻吟声。在窨井的这些天里,我每天夜晚都处于半睡眠中,我担心会在睡梦中遭逢不测。那个女人的呻吟声夹杂着帮主狗一样的喘息声,像波浪一样阵阵涌来,可是我没有任何反应,恐惧已经让我的欲望荡然无存。我侧耳听到那些老大们都睡得很香,有的还拉着鼾声。他们大约早就习惯了疯女人夜晚的喘息。

  我还看到老大们对这个疯女人好像都很害怕,他们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疯女人是窨井里唯一的一道风景,可是他们不敢欣赏。
  这个疯女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8
虽然我身处红尘滚滚的城市里,却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不知道在乞丐群落的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相信报社肯定也一直在找我,可是他们找不到我,他们不知道我就在地下,在窨井里,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谁也不知道的隐秘的角落里。
  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美国轰炸我驻南使馆,我在饭馆里听到这个消息后,看到有的人把菜碗摔碎了,还有人把热水瓶从楼上扔下来,群情激奋。现在,几个月过去了,情况有什么变化,美国是怎么解释的?我在进入丐帮前一天的中午,还在看中国女子足球赛,她们以5:0的强大比分战胜了挪威队,现在,比赛早就应该结束了,中国队得了第一吗?

  我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在这里,我只能寻求自救。
  每天晚上挨着我睡觉的那个老大,是刚刚提拔的。他也只是比我早两个月才有资格睡在窨井中。他看起来年龄已经很大了,额头和脸颊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像被刷子刷过一样。后来我知道,他已经沿街乞讨五六年了。
  以前的财务怎么死的,帮主的身世,也全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偷偷地告诉我说:“帮主是个大混球,手里有命案。”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位老大说的命案是残害财务的案子,不知道他说的是另外一搭事情。
  现在已经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和这位老大走到一起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反正人和人之间有一种叫做感应的东西,你看到某一个人,就感到亲切,就想和他交往,这就是感应;你见到另外一个人,就有一种排斥,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不想听到,这也是感应。当初看到那些老大时,我就让认定了这个人是好人,他的嘴角有两撇愁苦的纹路,就像一对小括号。他不像他们那么凶恶霸道,他就像一个刚刚从天地里回来,摔打摔打干净了裤脚尘土的农夫。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农夫,被人欺负(他一直没有告诉我欺负的情形,受了什么样的欺负)后,就跑到城里做了乞丐。这些也是他以后告诉我的,他说他想走,可是拿不出放在帮主手中的“提成”。

  他姓吴,我那时候一直称他吴哥。
  吴哥的手下有六个乞丐,都是假扮残疾人的少年,帮主给少年们规定的任务是每人每天要乞讨到100元。别的老大手下如果有人没有完成任务,就会遭到毒打、饿饭等惩罚,第二天还要照样去干活,可是吴哥从来不打这些少年,完不成任务的时候,他也会假扮成瞎子上街乞讨,拿着个破碗,拄着根竹竿,靠在公交站台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大爷大哥行行好,给我一元不嫌少,回去你捡金元宝……”

  有一次,吴哥和我说起以后出去的情景,他说他有一对儿女,让他儿子跟着我学写字算账,“女儿就算了,女儿总归是人家的人,花那闲钱干啥?”
  我想起了那次帮主给一个大哥说“你以后再不要来了”,那位大哥吓得浑身筛糠,我问为什么会这样?吴哥说:“那就是说,要把他做了。”
  原来帮主如此阴险恐怖。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8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变得凉快。大街上的人都穿上了长衣长裤,可能已经到了立秋时节,可是我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乞丐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样的,乞丐的时间都是静止的。
  有时候,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面前走过,看着他们鄙夷不屑的眼神,听着他们呵斥我的声音,我感觉不到丝毫委屈,我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乞丐,我也真的是一个乞丐了,乞丐是这个世界上脸皮最厚的人。他们为了钱而什么嘲弄都不在乎,所谓的自尊自强在他们的心中荡然无存。
  有时候,看到那些给我的破碗里丢了一元钱的人,我想,如果这不是钱,而是一本书该有多好,随便什么书籍都行,哪怕是一张有字的纸片也行,我的眼睛和心灵太饥渴了,太需要文字来滋润了,那些字正腔圆、正大光明的方块字。我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如果能够给我一本棋谱,我现在也能炼成一个象棋高手。如果给我一本卦书,我就会炼成一个算命高手。现在,再难看懂的书籍,我也愿意看,我也完全能看懂。我相信。

  日子平静地过去,流水一般,我每天干活,像没有思维的机器一样。
  有一天回到窨井里,没有见到那个被帮主吓得浑身筛糠的人,我问吴哥,吴哥摇摇头。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被暗害了,还是逃跑了。
  我盼望着他是逃出去了,然而可以穿着人穿的衣服,轻松而惬意地走在这座城市温煦的阳光下,想吃什么就到摊点买点什么,拉面扯面,夹馍面皮,还有大盘鸡,尽情地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超市商场,卖衣服的卖玩具的,想进哪家就进哪家,如果有老婆孩子,那就都带上。做一个能够仰起头来走在阳光下的正常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入睡,我想着怎么能够逃出去。身边的老大们都睡着了,烛光也慢慢暗淡下去,此刻,就在地面之上,车水马龙,人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地下却是一片死寂。疯女人爬起来了,一丝不挂,她的身体在烛光中看起来异常单薄,像皮影一样飘忽而不真实。她轻悄悄地,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上,很大很大,像一朵乌云。她的头发很长很长,随着身体的晃动,一张异常惨白的脸就从头发中露出来,没有血色,还有长长的尖尖的牙齿。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那些旧小说,女鬼只有在有半夜时分才会醒来。难道这个疯女人是鬼?她一直藏在地下,不敢走出去。这些男人以前也可能是人,后来被这个女鬼吸食了精魄,也慢慢变成了鬼。

  走进窨井的这些天,我从来没有见到疯女人说过一句话,鬼是不说话的,鬼也不会说话。原来,身边真的是一群鬼。我是一直和一群鬼生活在一起。
  烛光更加黯淡了,然后奋力一跳,便彻底熄灭了。我感觉到女鬼在慢慢接近我,跪在了我的身边,长长的头发耷拉到了我的肚皮上,我想爬起身,可是浑身没有力气,像泥巴一样酥软。女鬼在黑暗中狞笑着,我看到她的两排牙齿在黑暗中闪烁着瘆人的光芒,然后慢慢地伏在我的脖子上。我想大喊,可是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脖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女鬼抬起头来,嘴巴上沾满了血迹……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9
“啊……”我终于喊出了声音,也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原来是一场梦。烛光还在摇曳,身边睡的还是几个老大。
  刀疤站起身来,他的身影在窨井里看起来异常高大,他用脚踩着我,一脚又一脚,嘴里狠狠地骂着。我不敢反抗,只把身体蜷缩成一个虾米,双手抱着头颅。刀疤踏了几脚,还不解恨,又把脚尖伸进我的手臂之间,踢我的头,我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吴哥也起来了,他匍匐到帮主的面前,向帮主说:“也是个恓惶娃,就饶了娃这一回。”他一遍又一边地说,并伏下身体一遍遍地叩头,帮主终于发话了,他说:“停下子,再打就出人命了。”刀疤这才住手。

  我的脸上有血流出来,摸在手掌黏糊糊的,全身火辣辣地疼痛,还不知道什么地方被打伤了。我扭头看到帮主面朝里面睡着,而那个疯女人一直睡得很香甜,一动也不动。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呆在这里早晚会送命的。
  第二天,我把自己要出去的想法偷偷告诉了吴哥,自从看到吴哥替我求情的那一幕,我感觉到他是一个绝对能够靠得住的人。吴哥说,他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考虑到钱还在帮主手中,他不愿意就这样空着手跑出去,家中一儿一女还等着他养活。
  我说,钱不要也行,赶快出去,出去后什么都好了。
  吴哥说,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这些年乞讨的钱都送给帮主这个大混球。

  吴哥还说,他只要自己的那一份钱,拿到钱后,他就回家,在村中盖一座两层高的小洋楼。夜晚吃过饭后,就搬张藤椅坐在楼顶上,吸着旱烟叶子,不,那时候就不吸旱烟了,改吸过滤嘴的红塔山,看到飞机从头顶上飞过了,就给飞行员说:“伙计,也来一根吧。”
  我说,人家飞行员才不要你的烟,飞机上不让吸烟。
  吴哥认真地说,那就让他带回家吸嘛!怕啥?老哥有钱嘛!
  我想起了那个疯女人,我问吴哥窨井里怎么会有一个女人。
  吴哥说,这个女人以前也是草花头(乞丐),是个哑哑,是别的男草花头发现她夜晚睡在公园里,就把她绑架了,带进窨井里,进献给了帮主。以后,她成了帮主的女人,也是帮主才能碰的女人。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9
吴哥的梦想就是回家,他说他经常梦见一对儿女站在家门口等他,夏天也梦见,冬天也梦见。夏天的时候孩子的皮肤被晒得乌黑,冬天的时候孩子的手脚都被冻裂了。
  我说,既然这么想家,就赶快回家啊。你是老大,没有人监视你,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能走。
  吴哥说,他的钱还在帮主那里,他要到钱才能回家。什么地方都没有家好,“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
  我不知道吴哥有没有婆娘,我也没有问。他只是向我说起过一对儿女的情况,从来没有说起过婆娘。
  吴哥还说,等到有一天他要到钱了,就和我一起回他家,他家在黄河岸边,全堡子有几十户人,有一所学校,就是没有老师。我当过民办老师,去他们那里教书合适。

  我问,学校一直没有老师吗?
  吴哥说,以前有过一个,从外面堡子来的,不会教书。有一次,乡上来人检查工作,听这个老师给学生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喊:“刺啦啦——啊(汉语拼音a),念。”娃娃们大着嗓门一齐跟着念:“刺啦啦——啊。”“刺啦啦——喔(汉语拼音o),念。”“刺啦啦——喔”。下课后,乡上的人就问:“你怎么前面还有刺啦啦……?”这个老师就说:“我这是跟着录音机学习的。”然后,他就把乡上的人带到他的房子里,按下了录音机的放音键,磁带陈旧,录音机卡带,就发出了“刺啦啦——啊”的声音。

  我笑出了眼泪,这是我这些天里第一次开怀大笑。
  吴哥说,唉,就连这样的老师,都留不住啊。村子小,周围十里就只有这样一个村子,没人愿意来教书。你来了肯定教得好。再怎么说,教书比你当草花头(乞丐)好得多。
  我没有言语,我知道我不会去那个黄河岸边的村子去教书,我担心说出来会让吴哥失望。
  我问吴哥,我怎么知道所有人都怕帮主?
  吴哥说,传销你知道吗?这也跟传销一样。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39
自从知道了吴哥的根据地后,我每隔几天就装着解手,去吴哥那里转转。我知道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梢着我。监视在乞丐群落里无处不在。
  吴哥说他不想去美国,他只想回家。他说,就算他去了美国,那一对儿女怎么办?我没有戳破帮主的肥皂泡,我没有说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去美国,甚至连深圳珠海都去不了。出国是需要护照的,你们哪个人有护照?你们又知道护照是怎么办理的?到特区要边防证,你们谁又办过边防证?没有正当职业又怎么会给你们办理边防证?
  但是我又不知道帮主为什么用美国梦蒙骗大家?他到底在耍什么阴谋?
  吴哥问我帮主的钱都放在哪里?
  我说,你想干什么?

  吴哥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们那么多钱放在他一个人手中,会不会有事?
  我说,帮主每隔几天就让人把零钱换成整钱,藏起来。窨井的角落有个铁罐子,铁罐子下面有个洞,钱都藏在洞里面。
  吴哥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因为浑浊而显得忧伤的眼睛望着天空。
  后来,我一直后悔那天把藏钱的地点告诉了吴哥。如果没有告诉他,也许就没有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也就不会这样深深追悔。
  当天晚上,也许是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睡在最外面的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打骂声和求饶声,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惊恐地睁开眼睛,突然看到吴哥倒在地上,脸上全是鲜血,像一层红纸糊在脸上。他呻吟着,喘息着,声音很大,像拉动了风箱。

  看到吴哥伤成了这样,我忘记了害怕,我问帮主:“怎么了?”
  帮主没有说话,我又看着烛光中刀疤那张异常狰狞的脸,刀疤说:“他妈的偷老子们的钱。”
  吴哥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想回家,我只要我那一份。”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0
那天我出去得很早,我临走时看到吴哥躺在地上,向我露出了凄凉的微笑。我抓着吴哥的手,吴哥的手冰凉冰凉,像一截铁器。我想对他说,吴哥,等我回来。可是我不敢说。帮主像一只盯着老鼠的老鹰,蹲在墙角。刀疤像个流氓一样斜着身子站在身边,一条腿直立不动,一条腿不断抖动着。事实上,他就是一个流氓。
  吴哥也想对我说什么,可是终于没有说出来。他握着我的手摇了摇,然后就松开了。
  那天,阳光很旺,而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哀。大街上有人放鞭炮,还有一队吹吹打打的人迎面走来,吹唢呐的摇头晃脑,像一个大头娃娃;敲锣鼓的蹦蹦跳跳,像一根弹簧。那种场景很像电影《小二黑结婚》和《白毛女》中欢庆解放的情景。这些满脸笑容的人们,是否知道,此刻就在他们脚下的窨井里,有我的兄弟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

  我想冲过去,把窨井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可是看看自己这身破烂的衣服,又犹豫了,我是一个乞丐,他们会相信我吗?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乞丐,是一个神经错乱者,他们会相信吗?他们会相信有人住在窨井中吗?
  我独自向自己每天乞讨的那条马路上走,身单影只,一片苍凉。今天的天空特别晴朗,今天大街上的人都喜气洋洋,可是这一切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被这个城市遗忘了,我们这群人也被这座城市遗忘了。
  我刚刚走到平时乞讨的那个台阶上,刚刚在面前放好破碗,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来,脊背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打得我差点晕过去。我惊恐地抬起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手持长棍的保安,他神气活现地抖动着手中的长棍喊道:“滚开,今天不准要饭。”
  我拿起破碗,像一只挨了砖头的狗,落荒而逃。
  很多天后我才知道,那天是一个什么外国元首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有关人士要求市民上街欢迎,所有乞丐都不准上街。

  不能干活,我只能向窨井的方向走。否则,出去一整天,没有要到一分钱,会受到帮主的呵斥和老大的殴打。还有,我心中一直牵挂着吴哥,我不知道他伤势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是,回到窨井后,他不见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0
我感到极大的恐惧。
  窨井里只有帮主和那个疯女人。帮主看到我回来了,很不高兴,他完全不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恨恨地说:“大白天的,不去干活,跑回来干什么?”
  我好像站在空中楼阁中,正在惶恐不安中,突然看到脚下伸出了一架云梯,心中狂喜。我说:“脚上扎了一根刺,走路难受,有没有一苗针让我挑挑。”
  “没有。”帮主生硬地说。
  我慢慢地走出窨井,心中打定了主意,赶快跑。如果晚跑一步,等到刀疤们回来,我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我可能就会和吴哥一样,在这座城市里神秘消失。
  走出公园,我故意先向相反的方向走走,然后猛然扭头往回走,看有没有人跟踪。还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我又扭过头来,向前走几步,突然就看到了刀疤,他穿着整齐,衬衣西裤,衬衣的下摆塞进西裤里,像一个办公室上班的白领。大概因为今天不能乞讨,他也准备回到窨井中。
  刀疤也看到了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脸上带着疑惑惊讶的神情。我没有多想,连忙转过身去,一路狂奔。
我觉得自己跑得很快很快,路边的人群像河水一样向身后流去,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跑到街角,一回头,刀疤竟然就在距离我十几米的远处。几十天的乞丐生活,让我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更加瘦弱,让我体内仅有的营养消耗殆尽。而刀疤就不一样,他天天都能穿着干净的衣服,堂而皇之地坐在饭店里,想吃什么就来点什么。我跑得气喘吁吁,而刀疤在身后紧追不舍。

  又跑了几十米,我的头脑在飞快地转动着,如果我和他在大街上打起来,会不会引来警察?会不会有人来帮我?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殴打一个乞丐,没有人会帮助乞丐的,甚至连警察也可能不会管的,乞丐的命贱若蝼蚁。我注定又会被他们抓进窨井里。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我身上没有装一分钱,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向出租车司机招招手,出租车司机看到了我,又漠然回过头去,出租车后面冒出一股轻烟,开走了。
  我只能拼命向前跑。
  后来我跑到了一个公交车站,一辆公交车刚刚启动,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霎那,我跳上了公交车。公交车轻快地开走了,隔着玻璃窗,我看到站台上刀疤被气歪的嘴巴和那道闪闪发光的刀疤。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0
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公交司机坚硬而冷漠的声音:“钱!”
  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钱,今天的“生意”还没有开张,我没有钱。我看着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说:“大哥大哥,我没有钱,以后一定给你补上。”
  公交司机冷冰冰地说:“没有钱就在下一站下车。”
  我想,无所谓了,下一站距离这站少说也有几百米,刀疤再怎么跑,也跑不过公交车。到了下一站,我再上一辆公交车,如果只让我坐一站,我再转车。几十天的乞丐生活让我有了极强的生存能力,也将我的脸皮锤炼得厚若城墙。
  我向车后走去,车上的人都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我。车上有两个空座位,可是空座位的旁边坐的都是两个漂亮女孩子,她们目视前方,没有看我,但她们分明却又看着我,她们故意把身体向空座位的这边挪了挪,抗拒我过来。我知趣地站着,听着老式公交车轰隆隆的引擎声,看着窗外飞驰的风景,一种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眼泪模糊了双眼。

  自由,真好!
  几分钟过后,公交车停止了,我被司机赶下车。然而,这里已经不再是帮主的地盘,这里距离那块罪恶之地已经很远很远,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灵像花朵在开放。我看着街边的房屋,街边的店铺,还有街边一个个行走的人,这一切美好得像电影中的镜头。
  10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那天大街上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那天的阳光是橘红色的,那天的天空是湛蓝色的。
  然后,我打听报社的位置,走向通往报社的方向。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1
那天,我走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报社门口,突然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第一天报道的情景,想起了第一次吃饭的情景,还想到了第一天夜晚走在报社这条道路上的情景,我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艾斯提捏一样说:“巴黎,我来了!”
  短短的几十天,已经恍若隔世。
  那时候,正是报社最忙碌的时候,记者们刚刚采访回来,忙忙碌碌地坐在办公室写稿,10年前北方报社的记者们还没有用电脑,每月从总编办公室领取几叠方格稿纸,几杆圆珠笔。每家报社都有好几个录入员,这些录入员通常都是女孩子,她们把记者写好的稿子输入电脑中,她们经常要在记者潦草的字迹前揣摩半天,绞尽脑汁;她们都用五笔输入法,一双小手像翅膀一样在键盘上飞翔,那种姿势常常让不会电脑的农村记者羡慕不已。这时候也是编辑们正忙碌的时候,他们要打开各种网页,搜寻当天的热点新闻。

  我走过一间间办公室,看到的都是埋头忙碌的身影,我一直走到了楼层最里面的主任办公室。
  主任也在忙碌着,突然一抬头看到了我,他哎呀呀叫一声,扑过来将我抱在怀中。我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可他不管不顾。等到松开了手,我们的眼中都充溢着泪花。
  这一抱,让我们以后成为了生死之交。几个月后的一天,当他说自己要去南方闯荡,问我去不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走。”
  主任的叫声惊动了整层楼梯上班的人,很多人跑过来,问候我。他们中有的我刚刚认识,有的面容陌生。老总也来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后来我们只好给警察报案了。”
  我说:“我正好想找警察,那些乞丐是黑社会。”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1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很香,我一倒下去,就坠入了黑暗中,我全身放松了,任黑暗托扶着我。我像一根羽毛,飘荡在风中。随风而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阳光照射在窗户上。主任说:“快起来,警察在等你。”
  身边站立着一名警察,身材魁梧得像一块钢板,我跟着他走出了报社的宿舍,钻进了一辆警车里。警车驶入公园,公园里站着几十个穿制服和没穿制服的警察,个个面色凝重。公园已经戒严了。
  我带着警察来到了那个窨井盖的旁边,窨井盖还在完好地盖着,此刻,帮主和老大们都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早晨从中午开始。
  一个小时后,窨井盖被从下面顶开了。守候在窨井边的警察扑上去,出来一个,抓住一个。几个老大全被束手就擒。
  老大们被带往公园外的面包车里,刀疤突然看到了我,他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恨恨地说:“原来你是警察,老子看走眼了。出来后老子剥了你的皮。”我的背脊掠过一层寒意。
  一名警察一巴掌把刀疤的话打回嘴巴里,刀疤不再言语。

  几名警察钻进窨井里。一会儿,帮主被带出来了,他看到我,低下了头,面如土色。疯女人也被带出来了,一名警察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疯女人挣扎着喊:“不去!不去!”她也被带进了警车。
  这个黑社会性质的乞丐群落至此全部落网。这个案件曾经轰动一时。
  一个月后,警察告诉我,帮主是一名杀人潜逃犯。三年前,他因为桩基地的事情与邻居发生了纠纷,一撅头将邻居打死了。家乡不敢呆,他就跑到了省城里,又担心遇到熟人,此后就选择窨井作为自己的居住地。
  帮主后来被枪毙了。
  刀疤和几个老大都被判处程度不等的有期徒刑。现在,不知道他们出来了没有。即使出来了,我来到南方,远隔千山万水,刀疤也不会找到我。
  吴哥没有死,他那天走出窨井,准备监管残疾少年乞讨,没有想到当天限制乞讨。由于伤情过重,他昏倒在马路上,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里。警察侦破这起黑社会性质的丐帮时,吴哥提供了大量的证据。

  疯女人没有消息。
  10年过去了,不知道吴哥还好不好,他回家了吗?孩子也都长大了吧?他们那个黄河岸边的学校,是否来了新的老师?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1
那幢楼房一到夜晚就成了妓院。尽管天气炎热,但家家房门紧闭,窗帘严实,从门缝窗缝里传来丝丝缕缕女人或雄伟或细小的呻吟声。站在天井中央,像在欣赏一曲宏大的交响乐。绵绵不断的声浪,冲击着我的耳膜,折磨着我的忍耐力。
  很多时间里,我会坐在门房的屋檐下。北方的房屋建筑有个规律,不管院子里是华堂大厦,还是低矮茅屋,都喜欢在院子出口处盖个门房。我在屋檐下看到小姐们走进走出,一个个风姿绰约,摇曳生辉,她们的衣服短得不能再短,薄得不能再薄,走路的姿势也极尽夸张,浑身散发着一股妖气。
  如果妓女走在大街上,你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为什么?因为她们的身上有一股妖气。这股妖气只能感受出来,只能揣摩出来,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夜晚的这家大院,就像走马灯一样,各种角色在粉墨登场。如果小姐独自走进来,后面几十米处一定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男子;如果有男子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隔几分钟后就一定有刚刚和他工作完的小姐走出来。那些男子就像上公共厕所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
  夜半过后,妓女们陆续回来了,有的赚钱了,兴高采烈,隔着老远就对着楼上喊:“老公,下来吃宵夜。”有的垂头丧气,回到出租房里,很快就熄灯睡觉。
  出租房里除了妓女,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是妓女的丈夫,有的是妓女临时姘居的男友,有的是背后保护妓女的人,还有的是依靠妓女养活的人。

  刚刚搬进这间出租屋的时候,有三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是小兰,来自于这个省某山区僻远县的一个村庄。我以后见过她的身份证,家境应该不好。小兰长得不错,身材又细又高,大概在170厘米左右,身上“三突出”,脸上有几颗小黑痣,脚上穿着很厚很厚的凉鞋。那时候很流行这种像老戏中的靴子一样的凉鞋,那个夏季时髦的女孩子几乎一人一双这样的鞋子。小兰的眼睛细长,眼角上翘,看起来总好像在笑。

  有一天,小兰带进来一个瘸子,那个瘸子应该有30多岁,穿着西装,没有扣纽扣,他一走动,西装的下摆就像翅膀一样扇动。他一进房门就将小兰扑到在床上,小兰挣扎着,但是徒劳无益。那天夜晚小兰的窗户没有关,她可能是还没有来得及关窗户,就被瘸子压在了身上。隔着窗户,我看到瘸子揭开小兰的裙子,小兰发出了哭声。
  我当时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我要不要冲过去,要不要报警,要不要救小兰。如果是别的纯洁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妓女,我一定会冲过去,然而,那个房间里此刻媾合的是妓女和嫖客,我该不该管?直到现在我还在想着,那天我该不该管?
  几分钟后,那个男子起身了,系好了裤子,他粗暴地对小兰说:“哭什么?以后有我罩着你,就没人敢欺负你了。”然后瘸着腿走了出去,没有给钱。
  小兰一直在哭,哭了十几分钟后,她擦干眼泪,也出去了,继续接客。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瘸子是这个城中村的老街痞,做这种皮肉生意,有时候也拉皮条,妓女们每做一单,不管是不是他拉的生意,他都是要抽份子钱。他的手下有好几个妓女。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2
城中村里有好几家发廊。从那个时候开始,发廊已经不理发了,改成了按摩松骨。所谓的按摩松骨,就是媾合的代名词。
  发廊里的妓女经常坐在玻璃门的后面,袒胸露乳,每个发廊都有专门的工作服,这种服装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但是绝对是针对妓女设计的,领口极低,开叉极高,却又把最重要的部位遮挡住,留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穿着工作服的妓女坐在门后,看到有男人走过来,就喊:“来呀,来呀。”也有的妓女看到男人来了,故意走出发廊,挺着颤巍巍的奶子,扭摆着丰满的屁股,看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又装着若无其事地走回来。

  因为有了站街女,发廊的生意大受影响。因为站街女便宜,三十元五十元都可以,而发廊开价就是一百元。来来往往城中村的人都是农民工,他们当然会贪图便宜。于是,发廊女对站街女痛心疾首,她们看着站街女,当面就叫“婊子”、“破鞋”。站街女比人家低一个档次,经常是听见了装着没有听见,落荒而逃。
  我一般都睡得很晚,总是要院子里安静了之后才会回到房中。有一天凌晨,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声音很重,整幢楼都听见了,但是没有人去开。这幢楼里掩藏着多少罪恶啊,都担心会被暴露在阳光下。我相信那一刻很多房间里的人颤抖不已,惊恐不安。所有的灯光都关掉了,有人偷偷地打开后窗,跳了出去。
  敲门声依然响起,我好奇,就来到了门房后,隔着门缝,看到暗淡的路灯光下,一个女子孤苦无依地站着,我问了声“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回答说:“大哥,快开门啊。”
  我打开门,门外的女子一下子倒进来,我看到她的脸上都是血迹,衣衫破烂,光着脚板。是小兰。
  我问小兰:“怎么了?怎么了?”

  小兰哇哇哭着说:“我被人打了,脚扭了。”
  我看到小兰的右脚肿起好高,站都站不稳,我背起她就走了出去,寻找诊所。
  这条街巷有一个社区医疗,可是现在已经关门了,隔着栅栏防盗门敲了很久,没人答应,估计里面没人。我又背着她向巷口走,巷子里没有出租车。
  站在巷口,好容易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疑惑地看着小兰裸露出的胸脯和大腿,又看看我,犹豫迟疑。小兰说:“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说:“我有钱,快点开往附近的医院。”
  坐在出租车上,突然看到了路边有个准备关门的诊所,我喊“停,停。”背着小兰走了进去。

  诊所里是一个老医生,戴着老花镜,脸上垂下两嘟噜肉,看起来好像学识渊博。他脚踩在小兰的右脚面上,手掌扶着她的膝盖,突然一发力一扭,听到格巴一声响,小兰呻吟一声,错位的关节扶正了。老医生又给小兰脸上身上的伤痕涂了药。
  “多少钱?”我问。老医生伸出了三个指头。“三十。”“三十?开玩笑?三百。”
  我只好给了300元。
  坐在回去的出租车上,小兰说她今晚接客,被客人抢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2
几个小时前,小兰站在街边拉客,过来了一个男子,很瘦小,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树杈上。他比小兰要矮半个头,神情猥琐,一副没有睡醒没有洗脸的样子。
  两人谈好了价钱,小兰就向出租屋的方向走。走了十几米,看到男子没有跟过来,小兰又走回去问怎么回事。男子说,去宾馆啊,去你家我担心被你男朋友打。
  小兰觉得这个男人挺风趣的,又瘦瘦小小,就放松了戒备,决定跟着他走,男子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一个宾馆门前。那个宾馆有三层,门口竖着三杆旗杆,飘着不同颜色的三面旗帜,貌似三星级酒店,其实就是一间私人旅社,入住其中,连身份证都不用看。
  小兰刚进房门,就被门后一个男子卡住脖子,摔在床上,然后撕开她的衣服。惊惶万状的小兰看到那个男子很强壮,满脸都是红色疙瘩。就在那间房间里,小兰遭到了轮奸。为了掩盖小兰的叫喊,他们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
  完事后,小兰等着他们给钱,瘦子拿起小兰的衣服,把她的手机和仅有的几十元钱拿走了。小兰哭着说:“行行好,行行好,手机给我。”瘦子一巴掌打在小兰脸上,小兰像一件衣服一样被摔倒在地板上。她还没有起身,强壮男就踩在她的脸上,边踩边骂“臭婊子”。
  瘦子说:“跪在地上,面朝墙壁,不准回头。”小兰依样照做。刚刚跪下,强壮男又踢了她一脚:“回过头来,老子就打死你。”小兰歪倒在地板上,又哭着跪好了。
  过了好长时间,小兰感觉不对劲,偷偷回望,看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强壮男和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小兰心疼她的手机,那个新买的手机是诺基亚3210,那时候要1000多元,现在已经被淘汰了。
  小兰哭着走下楼梯,扭伤了脚,摔倒在地,她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去找宾馆经理,她一路走回家,走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快到黎明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2
小兰那次被洗劫后,他去找那个瘸子,那个瘸子说:“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你就打我电话。”
  几天后,小兰拉到了一个男子,回到出租屋,结束后那个男子只给20元。小兰说,说好的50元,怎么只给这么少?男子说,他从来都是20元。说完后就准备出门,小兰拉住他,他一甩手就给了小兰一个耳光。小兰拿出电话拨打了瘸子的号码。几分钟后,瘸子带着几个人在院子里拦住了正和小兰纠缠的那名男子,一顿暴打,男子跪地求饶,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
那天我正好在院子里,我看到了那场惨不忍睹的殴打场面。为了取悦小兰,瘸子用他另一只完好的脚,一脚又一脚地踢在了男子的身上,以一副英雄救美的姿态给小兰报仇,那名男子全身浴血,身上能肿的地方都肿了,刚开始还在连声求饶,后来连求饶的力气也没有了。看到大获全胜,瘸子像个骁勇善战的公鸡一样,趾高气扬地站在小兰面前,吹嘘地说:“这里没有我摆不平的事情。”然后就带着那几名地痞走了。那几名地痞都光着膀子,前胸后背都纹着张牙舞爪的龙。

  此后,瘸子堂而皇之地来到了小兰的出租房里,小兰不再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了瘸子属于一个什么公司的职员,这个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名字的公司都由本地的老少流氓组成,他们充当妓女们的保护神,另外还负责讨债。妓女们如果遇到纠纷,他们就会闪电般地冲过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但是妓女们要交给他们保护费。
  听小兰说,保护费是一人一天20元。交了保护费的妓女们,此后就不再害怕小流氓的骚扰和不给钱的嫖客了。
  事实上,10年前的街痞首领流氓头子们都依靠妓女发财了,那时候的妓女行业刚刚走向明朗,这些街痞首领和流氓头子都开设妓院,广纳妓女。妓院是最容易打架滋事的地方,但是因为有流氓头子罩着,妓女们就会相对平安无事。而次一等的流氓们则傍上了站街女。
  认识瘸子让小兰免于受到欺负,但是认识瘸子却让小兰在犯罪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最后被人杀害。这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3
省会里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妓女,姿色好的就进了酒店和夜总会,姿色差的就当站街女。在这个院子里,南腔北调,什么口音都有。而嫖客也是这样,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小雯还是经常被那个打麻将的丈夫打,在丈夫的眼中,麻将牌比小雯要亲密得多。为了免于挨打,小雯每天的生活变得非常单一:不断接客,不断赚钱。
  每天下午,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间,小雯就早早出来了,孤独地站立在街边,穿着长袖长裤,遮挡着被丈夫打伤的胳膊和腿脚。有熟悉的妓女路过这里,问候一声:“这么早就上班了?”小雯凄凉地笑笑,背过身去擦掉涌上来的一滴眼泪。
  小雯什么客人都拉,年龄大的,年龄小的;长相丑的,长相俊的;穿着整洁的,衣着邋遢的……为了拉到更多的客人,小雯不得不降低收费标准,这让很多妓女牢骚满腹愤恨不已,她们说小雯破坏了行规。小雯甚至连20元的活也接,她们说小雯是猪,“什么都吃,连垃圾都不放过。”
  那时候我坐在门房的屋檐下,经常能够看到小雯出出进进的身影,她的身后十几米处跟着一个个能够做她爷爷的人,小雯刚开始的时候见到我还有些腼腆,后来就坦然了,对我笑笑,我看到小雯的眼睛很空洞,好像看开了一切。有一次,她带进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一会儿老头就出来了,他手扶着拐杖,对着小雯将大讲人生观价值观和革命理想,教育小雯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当时我正在喝汽水,那汽水一下子喷上了屋顶。

  还有一次,我坐在门房屋檐下,看到小雯和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去了,那时候的中山装已经很少有人穿了,那人头发一丝不苟,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小雯和他的丈夫就居住在门房的对面,距离门房不到十米的距离。他们进去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出来。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我听见了小雯不耐烦的声音,嫌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她的身上抠来抠去。干部很不高兴地喊了一句:“我掏了钱呢。”

  又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他们出来了。干部走在小雯的身边,教诲小雯说:“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做这行?”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3
 尽管小兰在拼命挣钱,但是丈夫的手艺确实是太臭了,他总是输,输了后就向小兰要钱,小兰又不敢不给。他们这种关系让很多人无法理解。人们无法想象,小兰为什么会找到这样一个好吃懒做,只会打麻将又技术极臭的男人?也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为什么会逼着自己的老婆一次次去接客卖淫?
  后来暗访中,我发现这种事情其实很多,很多男人吃软饭,靠妻子卖淫来生活。还有的妓女在外包养小白脸,丈夫一点也不知道,这都是那些长相俊俏的妓女。人类最隐秘最肮脏的一面,在这些妓女之间袒露无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交流谁接到的客人多,谁保养的小白脸漂亮。
  我曾经见过一个妓女,容貌非常漂亮,每隔几天,就有一个猥琐的老头子来她的出租屋过夜。这些妓女们一般都不会留人过夜的,以免夜晚有警察查夜。很长时间里我一直猜不透他们是什么关系,而且当这个妓女接客的时候,老头子也会在里面,拉张门帘遮挡住自己。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属于什么关系。
  这个妓女群落中,有太多我们想不到的事情,我们不能用常理来判断这个群体,因为这是一群没有道德底线、没有善恶标准、没有是非观念的人。我们的不可思议在她们的眼中很正常,我们的正常在她们眼中反而匪夷所思。
  有一天,因为给钱少,小雯又遭到丈夫打骂。大家对他们的吵架打架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照理。我当时完全是出于义愤,从十米外的门房屋檐下走进他们的出租房,小雯看到我,好像大海中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颗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躲在我的身后。我说:“做丈夫的,怎么能整天打自己老婆?”小雯的丈夫气势汹汹,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暴起,他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情,斜视着我说:“你算什么人?格老子打堂客,管你鸟事?”

  这个浑身干巴骨头的男人,听不进我的任何解释,他认为老婆是他的,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后来我知道这个男人和小雯都是来自四川大凉山,都没有上过学,他们所有的人生经验都来自祖辈的口耳相传,
  怪不得他喜欢大老婆,怪不得老婆不敢反抗。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3
挨打过后,小雯很快就忘记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该给丈夫做饭还做饭,该给丈夫洗衣还洗衣。丈夫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妓女妻子提供的这一切。
  我常常在想,当有一天小雯老了,不再做妓女了,她会怎么总结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她的丈夫会为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悔恨吗?这些年的妓女经历,会在他们心中留下无法抹去的印痕吗?
  也许不会,因为他们觉得这一切很正常,他们觉得这一切不是耻辱。就像小偷永远不会认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偷一样,小偷认为别人有,而我没有,我把别人的拿过来天经地义。也许小雯的丈夫认为,妻子闲着也是闲着,让她出去拉客赚钱,反正什么都不会少,何乐而不为呢?
  小雯家中没有电视机,她买不起。这个院子里很多妓女家中都有电视机,是那种两三百元就能买到的组装电视。城中村狭窄的街巷里,经常会有骑着三轮车,叫喊“收旧家具旧电视”的男子,三轮车慢悠悠地驶过去,凹凸不平的路面将他们的叫喊声颠得又细又长,像皮筋一样。这些旧电视被这些收购的男子以极低的价格送给废品收购站,废品收购站又卖给家电修理部,家电修理部重新修理,更换不能用的部件,然后换上新制的壳子,这样,一台外表看起来崭新的电视就组装成功。这些电视无法走进大商场,就在一些小商铺里出售。妓女们购买的都是这样的电视机,她们随时准备离去,离去的时候就只带着银行卡和安全套,别的什么都不会带走。

  这样的电视存在极大的危险性,经常会坏掉,严重的会爆炸伤人。
  小雯家中没有电视机,她却又特别喜欢看电视。有时候她涎着脸来到别的妓女家门口看电视,总会遭到人家的白眼。我的出租房里有一家小电视,这架没有牌子的电视肯定是以前居住的妓女留下来的,她就经常过来看。有时候,看着她跟着电视里的歌星一起唱歌,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神往,我就觉得她还是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沉醉在麻将中,他才不管自己的妻子赖在谁的房中。
  就这样,我和小雯渐渐成为朋友。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3
我在报社没有编制,没有正式职位,国家财政不会拨款,我们拿的是计件工资,如果没有稿件见报,我当月就没有收入。然而,暗访妓女群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月两月是没有结果的,我决定撤离。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报社。为了生计,我不得不写那些杀人放火凶杀抢劫交通堵塞下水管道爆裂垃圾没有人清理之类的新闻,每天忙得像个陀螺,经常在黄昏时候才吃早餐,而经常在吃早餐的时间已经风风火火地赶往第一现场。只有在做了记者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废寝忘食的真正含义。胃病是记者的职业病,那就是废寝忘食造成的。

  尽管离开了那个城中村,但是我还一直和小兰、小雯、唐姐联系着,电话中她们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自己是网络工程师。她们感到很神秘,都会发出感叹声。网络工程师是干什么的,她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说自己是网络工程师来源于一个笑话:蜘蛛先生和蛆虫小姐谈恋爱。蜘蛛妈妈说:“你怎么找了个环卫工?”蜘蛛先生说:“人家确实是环卫工,但是人家身材苗条。”蛆虫妈妈也对蜘蛛不满意,对女儿说:“你怎么找那么黑的一个?”蛆虫小姐说:“人家皮肤是黑点,可人家是网络工程师。”
  一个月后,那条站街女聚集的街道受到综合治理,站街女们鸟兽散,隐身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综合治理结束后,她们又冒出来了。这次的人数更加庞大,除了站街女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犯罪分子隐身其中。
  我听到了很多发生在这条街巷的故事。一个嫖客在这里找到妓女,妓女高大丰满,嫖客很满意,到了旅社,嫖客才发现妓女原来是个男子假装的。结果嫖客的钱和手机被洗劫一空。几个嫖客合起来,专门抢劫妓女。他们中的一个人出面把妓女钓到野外,埋伏的另外几个人一哄而上,妓女的财物就被抢光了。
  那时候的手机都很值钱,最便宜的也要1000多元,所以小偷和劫匪都盯上了手机。那时候的男人们很喜欢在皮带上挂着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装着手机,结果给小偷提供了极大的行窃方便。妓女们离不开手机,再穷的妓女也要买一台手机,而劫匪就专门抢劫妓女的手机。

  警察对这个地方打击了几次,但是总是死灰复燃,这条街巷成为了这座城市的盲肠。
  有一次,小雯打电话说,那次打架的那个矮子被人杀了。我问被谁杀了?小雯说不知道,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脖子被割了几刀,在旅社发现的,肯定是嫖客。但是,别说嫖客,矮子叫什么名字都没有人知道,哪里人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案件注定是个悬案。
  站街女们人心惶惶。站街女的生命安全再次成为很多人关注的话题。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3
妓女们也在想办法对付那些凶残的嫖客。妓女和嫖客的矛盾始终是不可调和的,嫖客总想花最少的钱,干最多的事;而妓女们却总想干最少的事,赚最多的钱。
  为了保证生命安全,一些关系好的站街女就联合起来,遇到有嫖客要人,她们就会说:“我们一起去,只收一个人的钱。行不行?”
  嫖客中绝大多数都是民工,初中和初中以下文化程度,乍一听着这话兴奋不已,这不是有便宜可占吗?来到了民工的住处,却是一个妓女坐在门外监视,或站在旁边袖手,一个妓女提供有偿服务。民工大呼冤枉,妓女据理力争,如果想多占便宜,就哀求再给一个人的钱。这实在也是妓女们没有办法的办法。这种办法浪费时间,收效甚微,确实得不偿失。

  接连几次的整治后,报社每天都会把最新的消息登载在报纸上,结果,这条淫荡的街巷全城人都知道了,更多各种各样心怀鬼胎的人涌到了这里。
  这其中,就包括各种犯罪团伙和各种社会渣滓。妓女们被抢被杀的案件比原来更多了。
  由于这个城中村受到了清理,妓女们像失去了蜂巢的马蜂一样,在周边地区继续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有的住进了居民楼,有的几个人合住,有的则每晚昨晚生意后,栖身旅社。
  没有了固定住所的妓女们,面临着更大的生活挑战。
  唐姐一如既往地站在街边,看到有单个男人经过,就主动贴上去,问:“耍去啊?便宜。”在这些站街女中,像唐姐这样采取主动攻势的人比较少,而唐姐对钱具有超出寻常的追求和兴趣,又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如果有人给钱,她都敢脱光衣服在大街上溜达。
  但是,唐姐性价比不高,尽管便宜,就像一颗萎缩的苹果一样,还是少人问津。
  小雯也便宜,小雯的客人就多些。
  城中村整治后,小雯和丈夫、还有另外一对妓女和丈夫,住进了居民楼的一间小房子里。小房子里支两张床,相距没有一米。午夜过后,这两张床上就睡着两对夫妻。彼此连一点最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到。

  然而他们不在乎,妓女没有羞耻心。有羞耻心的人不会当妓女。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4
由于四个人住在一间小房屋里,小雯就只能选择“出台”。其实出台是桑拿坐台小姐的专用术语,她们坐在吧台后面,站街女是没有吧台可坐的,她们是站在街道上,所以,她们出去做生意应该叫“出街”。
  小雯也被抢过。比小兰幸运的是,他没有挨打。“你问问这些人,哪一个没有被抢过?”小雯指着身旁十几米开外一群衣着暴露、举止张扬的女子说。
  “不是有公司罩着吗?”
  “现在公司管不上了,很多人都出台,公司的人来了,人家早就走了,都是骑着摩托车。”10年前的这座城市,还没有“禁摩令”。抢劫的人骑着摩托车,而地痞们靠的是双脚。
小雯说她会“看人”,“我看人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小雯选择的客人一般还是年龄大的,50岁以上的,这些年龄一大把的人没有刑事犯罪能力。即使双方打斗起来,那一把老骨头也不是正值青春期精力旺盛的小雯的对手,身材圆滚滚的小雯,手劲很大,她能够把猕猴桃拽在手中捏出汁来。
  一些小孩子小雯也接,小孩子也不具备犯罪能力。小文说起过最可笑的一件事是,有一天晚上,她在出租屋里刚刚接过一个孩子的父亲,过了一会儿,这个孩子又来了。“你猜我怎么知道的?父亲给的钱上面有一道算式,是一张50元。孩子给的是100元,我拿出先收的那张50元给他,他惊得跳了起来,说这张钱是我们家的,这是我昨晚写的算式,怎么会在你这里?”

  20岁左右的男人最危险。由于这个嫖客群体中,民工占据了绝大多数,而民工又是一个极不稳定的群体,极度的贫穷让一些人心灵扭曲变态,产生了仇视社会的心理。还有人因为婚姻不满意,转而仇视所有女性。几年前警察破获了一个系列杀人案,凶手杀害的都是妓女,而杀人的动机居然是妻子抛弃了他。
  小雯说她有一套识人的本领。她先看眼睛,再看神情。如果眼睛滴溜溜转,神情变换快,这样的人,给再多的钱也不去;如果眼神沉稳,表情木讷,这样的人一说就去。
  谈价格也有学问,如果对方将价格开得很高,可能就有问题。如果对方一直在讨价还价,那可能就不是劫匪。
  选择地点更有讲究,小招待所小旅社坚决不去,给再多的钱也不去。酒店可以去,可是嫖客们能住酒店,就不会找站街女。如果是在没有安全的地方,他们就会选择在河边树后,废弃的楼房地,蚊蝇飞舞的草地上。当然,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价钱会大打折扣。
  小雯还说,她出台的时候,从来不喝客人的饮料,不吃客人提供的食品,害怕有迷药。曾经有一个妓女,喝了客人提供的一杯可乐,醒来后发现身上的钱、手机、戒指、项链都被偷走了。

  “我们这类人的首饰都是假的。”小雯说,“能戴得起首饰,谁还出来站街?”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4
为了保护自己,妓女们有人练习起了女子防身术,据说可以一招毙命。更为搞笑的是,有人把武馆开在了这条街巷,武馆其实也就是一间小店铺,里面摆张桌椅,放着几根木棍和舞台上使用的,一抖就会仓啷啷作响的破铁片,门口贴着一副对联“拳打江东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印象中这好像是被燕青打死的那个任原所摆擂台的对联。小兰打电话告诉我这种情况时,我曾经去看过,看到了号称总教头的男子。说是总教头,其实就只有他一个人。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嘴上功夫好生了得,他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他说他的分馆开遍全国各大城市,有妓女出没的地方,就有他的武馆存在。古代是“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现在是“凡有卖淫之处,皆有小胡子武馆”。

  小胡子正在向我吹嘘,走来了几个小流氓,小流氓们自学过几天拳脚,走在大街上都要横着膀子,看到不顺眼的就想上去打一架。小胡子的武馆开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又怎么能不滋事?馋猫枕咸鱼,别怪流口水。
  小胡子落落大方地迎上去,双手抱拳,朗声说到:“青山八字开,绿水四面来,欢迎江湖上的朋友。”小流氓们说:“别来这一套,有什么本事使出来,老子今天就是踢摊子来了。”小胡子脸上露出难堪。
  一个膀大腰圆的小流氓说:“老子和你过过招。”然后就蹲了一个马步。小胡子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踩着丁字步,摆出好像白鹤亮翅的招式。突然,身后另外一个小流氓踢了小胡子一脚,“去你妈的”,小胡子被摔了一个狗吃屎。
  小胡子爬起来后叫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踢出那一脚的小流氓从门口捡起一个半截砖头,小胡子吓得哎呀呀跳下台阶,一路狂奔,像在躲避鞭子追打的耕牛,小胡子在后面紧追不舍……这种场景惹得街巷两边的人哄堂大笑。
  这座城市的小流氓非常多,他们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看到外地人,就想方设法诈骗;诈骗不成,就变成明抢。火车站和这条街巷,是小流氓集中的地方。

  和小雯和唐姐她们辛苦做生意赚取皮肉钱不同,小兰和这些小流氓走得最近,她走上了歪门邪道。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5
小兰说,有一天,她正站在街边,面前悄没声息地驶来了一辆小轿车,车窗摇下,探出来一颗硕果累累的头颅,脸上和脖子上堆积了大块大块的肉。那个头大如斗的胖子说:“妹子,上车说话。”
  小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小兰选择客人的标准是,开着小轿车来的,不加拒绝;骑着摩托车的,多加提防;几个人来要一个妓女的,坚决不去。民工打扮的,不加拒绝;油头粉面的,多加提防;面目凶恶带着纹身的,坚决不去。
  那天,大胖子将小兰带到了一家酒店事先开好的房间里,小兰从来没有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他好奇而又恐惧,连沙发也不敢坐,担心坐塌了自己没有钱赔偿,看到大胖子坐下去了,她才敢小心地坐进沙发里。酒店里什么都是高档的,穿衣镜中的自己很漂亮,就是衣服显得陈旧,神情有些惶恐。酒店里的厕所很干净,比家乡的床铺都要干净。酒店的地面铺着毛毯,高跟鞋踩上去都没有声音。

  大胖子不慌不忙,他让小兰先陪他洗澡。脱光了衣服的大胖子就像一头扒光了毛的猪,小时候小兰见过老家杀猪,人们先在猪的脖子上捅一刀,放干净猪血,然后把猪放进滚烫的开水锅里,扒光了猪毛,再嘴巴对着猪脖子上的放血刀口吹气,这样猪就像一个逐渐充气的皮球一样,四肢散开,肚腹鼓起,这时候再杀猪,刀锋所向,窸窣有声……

  那天,小兰工作结束后,大胖子给了小兰一张崭新的100元,小兰压抑着满腔的喜悦接过了,准备放进口袋里。大胖子说:“看看真的假的?”小兰看了看,崭新笔挺,就说:“这么新的钱,当然是真的。”大胖子笑着说:“假的。”
  小兰一楞,那张假钞掉在了床上,他不知道大胖子想耍什么花招。
  大胖子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张有些陈旧的100元钱,递给她说:“这张是真的,你拿走。”
  小兰收好钱,穿好衣服,想回去。今天赚了100元,她已经很高兴,这是她单次收入最高的一笔。大胖子叫住了小兰,他说:“以后我们合作,你会有很多钱。”
  大胖子说,他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隐藏在一幢居民楼里,每次小兰拉客后,就把客人带到那个地方。客人脱了衣服后,小兰一定要把客人的衣服放在床边的沙发上。然后拉上隔挡的布帘,将沙发和床分隔开来,剩下的事情就由他们来做。
  小兰说,只要对我有利,我能赚到钱,我就做。
  大胖子说,我们给你提成20%。

  小兰同意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5
大胖子所说的那个地方距离小兰经常站街的那条街巷有10分钟的路程,要进入那个地方,需要在幽深的巷子里走好几个弯,每道弯的上面都没有标识,那个地方没有门牌号,进了一道残破的铁栅栏门就是一幢陈旧的居民楼,铁栅栏门经常上锁,只有妓女们和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将手伸进去,向外一拉,栅栏门才会打开。那个地方位于居民楼的三楼,照样没有任何标志。

  第一次,小兰来到这里的时候迷路了,走了很久才转了出去,可面前出现的是另外一条马路;第二次小兰还是迷路了,走出去后发现和上次是不同的路,这里有多少条路进入多少条路出去,小兰一直没有搞明白。这里是犯罪分子隐身和逃跑的绝佳地方。
  好几次过后,小兰才从一条固定的路线走出去,那正是她拉客的地方。
  此后,熟悉了路况的小兰站在经常站街的那个地方,等待着嫖客上前;如果有貌似嫖客的人经过,她也会喊一声“大哥留步”。小兰的态度很殷勤,表情很诚恳,一看就是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美少女。大胖子叮咛小兰,不要再找那些没有钱的农民工,要找那些穿着体面的人,他们的兜里有钱。此后的小兰看到农民工理也不理,她的眼光只落在那些穿着西装的人身上,有农民工走过来搭讪:“妹子,耍去?”小兰就说:“找你妈耍去啊!”她的回答像个良家妇女。10年前,这座城市的有钱人喜欢穿西装打领带,不像现在,穿西装的都是搞传销的业务员,气质很好,兜里没钱,却要强充大款。
小兰将那些穿西装的人引向“那个地方”,一路曲里拐弯,有的人胆怯了,不想去,小兰就说“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她娇嗔地抱着西装袖子,把自己的大奶子在袖子上左右摩擦,西装的精神防线崩溃了,就跟着她继续走。
  来到了那个地方,小兰一定要西装先付钱,借着西装取放钱夹的机会,小兰看到了西装把钱夹放在什么地方,房间的另外一双眼睛也看到了。小兰殷勤地帮西装脱衣服,西装惬意地享受着。小兰把西装放在沙发上,拉上布帘,把人放在床上。为了安全,小兰让西装背对沙发,她不断地说话,引诱西装的思维;或者不断地大声呻吟着,掩盖此刻床下另外一场活动。

  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小兰结束了工作,带着穿好了衣服的西装一起出去,在某一个岔路口,小兰借口和西装分开。西装乐滋滋地一个人向前走,走出了这个小巷,饿了,找到一家饭店吃饭,付款,拿出一张100元,假钞;换一张,还是假钞……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6
就在小兰走进歌厅的那天晚上,小雯走进了诊所。
  那天夜晚,圆滚滚的小雯穿着绿色衣服,站在街口,就像街口矗立着一尊邮筒。她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等待着会有生意来临。
  她没有等到生意,却等到一辆警车。
  那辆警车刚刚在拐角的地方出现,妓女群中就有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立刻,就像狂风吹起遍地落叶,妓女们向四面八方逃避。小雯被
  无数的高跟鞋和白皙的大腿卷裹着,卷裹进了一条小巷。在狭窄的小巷里,她肚子突然一阵绞痛,跌倒了。
  人们都在躲避,没有人顾得上她,小雯岔开双腿坐在地上,感觉到有一股暖暖的水流,从下体流出来,洇湿了裤头。然后,一股钝疼覆盖

  了全身。她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然而,那天夜晚的那辆警车只是路过这里,它呼啸着从巷口驶过,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小雯一直哭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
  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液?为什么会痛彻骨髓?
  几名返回身的妓女看到这种情景,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小雯,将她送进了附近一间小诊所里。小诊所施八尺屏障,郎中人坐屏障中,一人,
  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听诊器而已。

  当时,小雯没有想到,此后她会与这个江湖郎中有了那么多的故事。
  妓女们都走了,小诊所里只剩下小雯和这名江湖郎中,一名40多岁的男医生。白大褂穿在他肥胖的中部隆起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不像一名
  医生,倒像是一名劁猪的。几十年前走村窜乡给猪做绝育手术的人,也喜欢穿着白大褂。现在,这种职业已经绝迹了。
  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诊所囊括了医院所有的科室,这个40多岁的男人将医院所有职务荟萃一身,他声称既可以给小孩根治尿床,还可以
  治愈成年男子的阳痿早泄;他既可以让癌症患者起死回生,还能够给不育妇女再造福音。在所有城市的城中村,我们都能见到这样的小诊所。
  10年前,那些打工者,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患病也都会选择这样的诊所。这样的诊所尽管医术极差,但是,最关键的是收费低廉。

  那些公立医院的高楼大厦,让囊中羞涩的打工者望而却步。
  郎中查看了小雯两腿之间的血液说:“你流产了。”
  那时候的小雯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只是经常感到肚子鼓胀,她想,可以是自己吃胖了,“再也不能吃了,再吃就胖得难看了,没有客
  人喜欢了。”从四川大凉山出来的小雯,她的性启蒙和性经历全部是嫖客和那个赌徒丈夫给予的,她只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她不知道那
  种事情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
  小雯没有钱,她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赌徒。郎中说,从小雯一进来他就猜到了小雯是干什么的,如果没有钱,可以,但是小雯要做他的朋

  友,他要小雯随叫随到。
  阅人无数的小雯对男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洞若烛火,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答应了。
  小雯在郎中的诊所里睡了三天,这三天里诊所只来了三名病人,一名买止痛片的,一名买创可贴的,还有一名问了问自己的病情,然后转身离开的。小雯问郎中:“生意这么差,你靠什么生活?”郎中笑着说:“我一月只做两三单大生意就足够了。”
  三天的朝夕相处,让小雯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了30岁的男人,确实是爱惜自己。夜晚,他睡在自己的身边,只是抚摸,并没有强迫她做不能做的事情。三天后的早晨,感觉轻松了许多的小雯说:“需要我的时候,你就打我的电话。”
  长期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中的小雯,一点点安慰和关怀就让她愿意以身相许,而身体也是她唯一的财富和报答的本钱。
  回到家中,丈夫正在等着她,她还没有说一句话,就遭到劈头盖脸的打骂,这三天里,丈夫泡在一家藏身地下室的麻将馆里,身上最后的一角钱也输光了。
  挨打过后,小雯拖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在了街上,等待着有人走过。
  在和小雯交谈的过程中,她说,她曾经很多次幻想会有人带着她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可是,那些男人完事后,把钱摔在她的身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人愿意带着她离去。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很绝情,她恨他们。
  有时候,她幻想着回家后见不到丈夫,永远见不到丈夫,丈夫被人砍杀了,被人活埋了,可是他第一天不回来,第二天就会回来。她绝望了,她只能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天。
  郎中的出现,让她长夜漫漫的天空出现了一缕亮光。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6
就在小兰走进歌厅的那天晚上,小雯走进了诊所。
  那天夜晚,圆滚滚的小雯穿着绿色衣服,站在街口,就像街口矗立着一尊邮筒。她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等待着会有生意来临。她没有等到生意,却等到一辆警车。
  那辆警车刚刚在拐角的地方出现,妓女群中就有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立刻,就像狂风吹起遍地落叶,妓女们向四面八方逃避。小雯被无数的高跟鞋和白皙的大腿卷裹着,卷裹进了一条小巷。在狭窄的小巷里,她肚子突然一阵绞痛,跌倒了。
  人们都在躲避,没有人顾得上她,小雯岔开双腿坐在地上,感觉到有一股暖暖的水流,从下体流出来,洇湿了裤头。然后,一股钝疼覆盖了全身。她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然而,那天夜晚的那辆警车只是路过这里,它呼啸着从巷口驶过,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外。小雯一直哭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液?为什么会痛彻骨髓?
  几名返回身的妓女看到这种情景,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小雯,将她送进了附近一间小诊所里。小诊所施八尺屏障,郎中人坐屏障中,一人,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听诊器而已。
  当时,小雯没有想到,此后她会与这个江湖郎中有了那么多的故事。
  妓女们都走了,小诊所里只剩下小雯和这名江湖郎中,一名40多岁的男医生。白大褂穿在他肥胖的中部隆起的身上,让他看起来不像一名医生,倒像是一名劁猪的。几十年前走村窜乡给猪做绝育手术的人,也喜欢穿着白大褂。现在,这种职业已经绝迹了。
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诊所囊括了医院所有的科室,这个40多岁的男人将医院所有职务荟萃一身,他声称既可以给小孩根治尿床,还可以治愈成年男子的阳痿早泄;他既可以让癌症患者起死回生,还能够给不育妇女再造福音。在所有城市的城中村,我们都能见到这样的小诊所。10年前,那些打工者,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患病也都会选择这样的诊所。这样的诊所尽管医术极差,但是,最关键的是收费低廉。那些公立医院的高楼大厦,让囊中羞涩的打工者望而却步。

  郎中查看了小雯两腿之间的血液说:“你流产了。”
  那时候的小雯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只是经常感到肚子鼓胀,她想,可以是自己吃胖了,“再也不能吃了,再吃就胖得难看了,没有客人喜欢了。”从四川大凉山出来的小雯,她的性启蒙和性经历全部是嫖客和那个赌徒丈夫给予的,她只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她不知道那种事情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
  小雯没有钱,她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赌徒。郎中说,从小雯一进来他就猜到了小雯是干什么的,如果没有钱,可以,但是小雯要做他的朋友,他要小雯随叫随到。
  阅人无数的小雯对男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洞若烛火,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答应了。
  小雯在郎中的诊所里睡了三天,这三天里诊所只来了三名病人,一名买止痛片的,一名买创可贴的,还有一名问了问自己的病情,然后转身离开的。小雯问郎中:“生意这么差,你靠什么生活?”郎中笑着说:“我一月只做两三单大生意就足够了。”

  三天的朝夕相处,让小雯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了30岁的男人,确实是爱惜自己。夜晚,他睡在自己的身边,只是抚摸,并没有强迫她做不能做的事情。三天后的早晨,感觉轻松了许多的小雯说:“需要我的时候,你就打我的电话。”
  长期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中的小雯,一点点安慰和关怀就让她愿意以身相许,而身体也是她唯一的财富和报答的本钱。
  回到家中,丈夫正在等着她,她还没有说一句话,就遭到劈头盖脸的打骂,这三天里,丈夫泡在一家藏身地下室的麻将馆里,身上最后的一角钱也输光了。
  挨打过后,小雯拖着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在了街上,等待着有人走过。
  在和小雯交谈的过程中,她说,她曾经很多次幻想会有人带着她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可是,那些男人完事后,把钱摔在她的身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人愿意带着她离去。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很绝情,她恨他们。

  有时候,她幻想着回家后见不到丈夫,永远见不到丈夫,丈夫被人砍杀了,被人活埋了,可是他第一天不回来,第二天就会回来。她绝望了,她只能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天。
  郎中的出现,让她长夜漫漫的天空出现了一缕亮光。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7
记忆中的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秋雨过后,第二天上大街,突然看到街面上铺了一层落叶,远处的山巅,近处的楼顶,因为被秋雨洗过而显得非常清隽,而落光了树叶的树枝,像鹿角一样美丽。风阵阵吹过,让人感到了寒冷。举目望去,大街上都是穿着毛衣棉衣的人。
  而让人们感到更加心寒意冷的,是一则则不胫而走的消息。
  就是在那年秋末冬初,很多人第一次听说了一个新的疾病名称:AI滋病。
  以后,我曾经对AI滋病患者进行过采访,但是就在我还在那座小县城里过着行尸走肉一样的枯燥生活的时候,好几个记者已经开始了孤独的寻找真相之旅。那时候,连一些专家医生也不知道这种疾病的危害,也不知道这种疾病的名称。当地一些人极力掩盖真相,因为这会影响到他们的政绩。记者踽踽独行的身影,行走在黎明广漠的大地上,行走在凄风苦雨中,这种情景每每想起来,就让人感动。后来,当我也做了记者的时候,他们都成了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年冬天的AI滋病突如其来,这种一贯以为只生长在肮脏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疾病,竟然就在我们的身边被发现了。一名妓女去医院检查身体,被检查出带有AI滋病毒。
  很快,有关部门组织人员,对全城相当多的娱乐从业人员进行身体检查,发现好几例AI滋病毒携带者,而妓女们80%以上都染有各种性病。有的甚至一身兼数病。
  这还只是酒店桑拿里的妓女,而那些站街女们,染病的比例肯定更高,因为她们更没有防范意识,她们接触的人群更为庞杂。
  然后,这条街道再次遭到整顿,每个站街女都要进行身体检查。然而,这些妓女们一见到执法车辆,就装着良家妇女,披上随身带着的长衣服;一见到执法车辆离去,就脱掉衣服,露出本色。
  10年前的站街女们丝毫没有戴安全套的意识。她们嫌那个橡胶制成的东西要花钱,嫖客们嫌那个东西麻烦。

  那时候的安全套还不叫安全套,叫避孕套。那时候,经常在大街上看到小孩子们一人一个避孕套,是有关部门派发给孩子家长的,孩子们比赛谁能将避孕套吹得更大,结果,每个人都吹得嘴巴油腻腻,脸上亮闪闪。
  卖淫就像洪水猛兽,当无法杜绝的时候,就只能疏导了,这就好像大禹治水。
  于是,很多志愿者来到了这条街巷,向妓女们义务讲解安全知识。
  也是在那次讲解会上,小雯见到了小兰和唐姐。
  小兰有钱了,她穿着时尚,顾盼生辉,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也是在那次讲解会上,很多人认识了小兰。
  那是一个周末,志愿者们借用了附近学校的一间教室,召集大街上的妓女们开会。妓女们从来没有开过会,她们过着松散而随意的日子,从来就没有过哪一级组织领导过她们,她们也从来没有归属于哪一个部门管辖。当这个城市里出现了服装协会、鞋业协会、信鸽协会、藏獒协会等等各种各样协会的时候,她们却没有一个协会。她们是一群山间觅食的野鸡,野鸡是没有行业协会的。

  告示贴出好几天了,学校里没有一个人来。志愿者们又把传单发到每一个貌似妓女的人手中,还是没有人来。六天过去了,就在志愿者准备撤离的时候,第七天午后,来了几个妓女,好奇地探出头来,说:“听说你们这里开培训班,就来看看。我们技术好着呢,不需要你们培训。”志愿者哭笑不得,向她们解释说:“我们不是来培训你们的技术,是来教你们增强安全意识。你们搞错了。”

  这几个女人留下来了,听志愿者讲课。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再过一会儿,又有人来了……就这样,那间学校的教室里来了上百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一名女志愿者向妓女们解说:“在做爱前,一定要把安全套套上去,这样就会保护自己。”一名男志愿者伸出右手大拇指,左手将安全套套在了右手拇指上。
  “这样就安全了?”最前排一名妓女问。
  “是的。”女志愿者说。
  “啊呀,我知道了,做那事前,给大拇指套个套套,就安全了。”小兰站起来说,“我还担心学不会,原来这么简单。”

  台下想起了哄笑声。
  “不是给大拇指上套。”女志愿者说。
  “那是给哪里套?”小兰不解地问。
  “是……”女志愿者脸红了,“反正不是给大拇指上套。”
  “我明明看到他是给大拇指上套啊,怎么就不是了?”小兰继续问。
  “给那个东西上面套。”男志愿者红着脸低声说。
  “没听见,大声说。”下面几个妓女打趣说。
  志愿者都窘红了脖子。

  唐姐知道怎么用,当初为了避孕,她一直用着这个名叫避孕套而现在叫安全套的套套。她在后排大声喊:“你们两个真人实验一下,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嫩JB。”
  这次,所有妓女都笑了,只有志愿者没有笑,他们快哭了。
按照传统的新闻报道的写法,我参加了那次志愿者的培训会后,一定要在稿件中写道:“通过培训,妓女们提高了思想觉悟,认识到了自身知识水平的差距,她们纷纷表态,以后一定珍惜生命,为社会多做贡献。”事实上,在我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有关部门提供的通稿上也是这样写的。然而,我在现场看到妓女们没有写决心书,妓女们将志愿者抢白得哑口无言,妓女们的思想觉悟并没有提高,她们不愿为社会多做贡献,她们只想为自己多做贡献。

  这场培训会不欢而散,小兰和唐姐却出名了。小雯说,会后,大家交流,都很佩服她们两个。
  那是小雯和她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
  小雯依然在徒劳无益地忙碌着,像一架被老公用鞭子抽打的陀螺,身不由己地旋转着。她的钱都交给了老公,而老公又送给了麻将馆。
  每隔几天,小雯会接到那个郎中的电话。电话铃声一响起,小雯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淫羊藿枸杞子等等中草药把这个比小雯大20岁的男人浸泡成了一头公猪,性欲高涨。这个郎中还会配置一种另外的药物,颜色暗红,她让小雯把这些药物带回家,偷偷地倒在丈夫的茶杯中,长期饮用这种药物,就会让丈夫丧失性欲。
  和很多妓女一样,小雯身染多种性病,每次小雯来到诊所,郎中就会从一个玻璃瓶子里倒出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堆颗粒状的药物,放在脸盆里,加上水,水就会变成紫红色。郎中让小雯脱光衣服,把下体浸泡在这种紫红色的液体中。浸泡过后,小雯下体的瘙痒就有些减轻,她很惊讶,她不知道那种神奇的颗粒状的药物叫什么。如果她上过初中,她就会知道这种药物叫做高锰酸钾。
  郎中很懂得保护自己,他每次都会使用志愿者介绍的那种“套”,他说这种“套”会让他的时间更长。郎中还给小雯打青霉素,让小雯变得更胖,而下体的症状日渐消失。

  这本来是最普通的医疗知识,任何一个江湖医生蒙古大夫都会懂得,可是小雯不知道,她把这个郎中当成了当代华佗,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她愿意为“华佗”付出一切。
  10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天,各种各样肮脏的性病正在悄悄蔓延,那时候的报纸上,性病广告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不但号称老军医治疗性病,而且号称性病治疗祖传专家,还有人号称能够治愈艾滋病。那时候的街边厕所、马路墙角、楼梯拐弯处,都贴满了性病小广告,一个比一个能吹嘘,一个比一个更大胆。其实,老军医怎么会接触性病?上世纪的几十年里性病消失,又怎么会祖传?艾滋病是世纪难题,一个走江湖的居然能攻克?

  也是在那个时候,江湖医生们摇身一变,都成了性病专家。每个患者走进这些专家的诊所,没有几千元是无法治愈的,而性病专家提供的药物,只是高锰酸钾和青霉素。
  现在,各大城市规模强大的民营医院,就是在那是时代,依靠治愈性病,依靠高锰酸钾和青霉素掘得第一桶金,然后小诊所慢慢壮大,变成了资产几亿几十亿的民营医院。
  民营医院的前身是小诊所,小诊所的医生治疗性病,而这些医生的前身都是农民,福建莆田地区的农民,还有一些是住在海边打渔为生的渔民。
  莆田有一个镇,每年春节过后,全国医药品博览会就在这个镇上举办,足以见到这个地方从事医药医疗行业的人数和规模。
  有一年,我调查了全国各大城市的民营医院,它们的总经理董事长也无一例外地是莆田人。就像全国的鞋子一多半出自温州,全国的衣服一多半出自东莞,而全国民营医院的经理董事一多半出自莆田。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8
就在小兰死亡后不久的一天,小雯也出事了。
  小雯出事的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冬季少有的一个好天气。我走在大街上,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我,让我感到通体透亮,轻盈舒畅。一只乌鸦站在街角的一棵柳树上,长声聒叫,长长的尾翼一起一伏。10年前,城市中偶尔还能见到这些鸟类。而10年后,它们绝迹了。它们飞翔到了更遥远的人类无法触及的地方。北方的森林和南方的海岛。
  我正凝望着乌鸦,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报社通知我去火车站采访。那里,警察准备去查封一家旅社。而报料人是派出所的通讯员。

  我急急忙忙登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车厢里很拥挤,散发着一股大蒜的气味。而公交车又很破旧,一路都在哼哼唧唧,就像一个哮喘病人。车厢里一个坐在老弱病残专座的胖女人,用纯正的普通话说:“这种车还在用?要是在我们北京,早就报废了。”这句话让我对首都北京充满了无限崇敬。
  我很快就忘记了那只乌鸦。我一路都在想着和警察一起去查封黑点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我知道,火车站的店铺,没有几家不是黑店。
  到了火车站,找到了那家地下旅社,看到两个警察站在出口,他们看过了我的证件后说,警察已经进去了,正在查封。
  我跑下台阶,看到长长的走廊尽头,蹲着一排衣着短小、披头散发的女子,一名警察正在给她们训话。最边上的一个女子抬起头来,我惊讶地看到,她是小雯。小雯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不安。她看到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然后,在另一个房间里,我看到了小雯的丈夫,那个又黑又瘦,像一个饿死鬼一样的男人,他和另外十多个男子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他的脸上满是木然。他看到我,又冷漠地转过头去,他已经忘记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街角柳树上的那只乌鸦。小时候在农村经常听老人说:“喜鹊报喜,乌鸦报忧。”信夫!
  当天下午,在车站派出所里,一名警察解说了案情。
  昨天夜晚,一个外地游客来到火车站,拖着拉杆箱,箱子里放着两万元钱,这名游客准备用一月的时间游览西北几座城市。那时候,使用银行卡的人还比较少,就算有银行卡,在西北一些边远的小城市,也无法找到自动取款机。
  这名热爱大自然的年轻驴友在火车站遇到了一名拉客女,拉客女号称她所服务的酒店提供一切优质服务,包括代订机票车票,按摩洗浴,棋牌娱乐等等。年轻驴友相信了,跟着拉客女来到了地下旅社。
  一走进地下旅社,看到那些散发着霉烂气味和脚臭气味的小房间,年轻驴友就意识到上当了,要求出去,但是遭到拉客女的纠缠,接着,小雯丈夫和几个穷凶极恶的男子出来了,故伎重演。年轻驴友的两万元被抢光了,还遭到一顿毒打。
  年轻驴友被他们赶出了地下旅社,很快就被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们以为这次会像此前的很多次一样,平安无事。但是,他们低估了年轻驴友分辨方向和辨识路径的能力。一名巡逻的警察过来了,年轻驴友反映了自己的遭遇。

  很快,车站派出所的警察出动了,查封了这间地下旅社。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8
采访小雯是我在这座北方的城市所做的最后一次采访。在派出所那间滞留室里,小雯向我说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她说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做什么都比做站街女好。”小雯说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生活,她会在老家大凉山的寨子里,唱着山歌,和一群女孩子在山脚下的溪水中洗衣服。外面的世界有着太多的诱惑,外面的世界又有着太多的危机。
  那天夜晚,我回到报社,刚刚写完稿件,提交给编辑部,主任就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他说:“我准备去南方了,你去吗?”

  我想起了我刚刚进入报社的那些场景,主任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吃面条,主任抱着暗访乞丐群落回来的我泪流满面……士为知己者死。我说:“我也走。”
  几天后,我们就来到了南方一座城市,开始了另一种奋斗人生。
  大概是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去这座城市的一家三甲公立医院看病,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躺在过道边的长椅上休息,把报纸盖在脸上。就在我朦胧睡去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身边有人说话。
  一名女子说:“大叔,您看什么病?”
  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说:“身体不合适,腿脚老是疼,医生检查说是骨肉瘤。今天来换药。”

  我心中一惊,骨肉瘤就是恶性肿瘤,是癌症。我一下子睡意全无。
  女子说:“我去年也是得了这种病,花了很多钱,都没有看好。后来,在一个乡亲的介绍下,去了附近一家医院,花了很少的钱,就看好了。”
  我听了,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操蛋!癌症你们居然也能治好。这分明是一个可恶的医托啊,这是赤裸裸的骗子。我拿掉脸上的报纸,想呵斥几句这名医托,突然惊呆了,面前的这个人浑身滚圆,她居然是小雯。
  和几年前比起来,小雯一点也没有变,唯一的变化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小雯也看到了我,脸上带着惊喜与愧疚。
  这座城市曾经是全国打工者都很仰慕的圣地,人们赶往这座城市,就如同过江之鲫。几年前,这是一座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城市,当我来到这里淘金的时候,小雯也来这里淘金。
  小雯说,在火车站被抓后,她被劳教了一年时间,放出来后,她生活无着,去找郎中,她恨死了妓女生活,她即使去死,也不愿意再去做妓女。
  当时,郎中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用高锰酸钾和红霉素换来了百万身家,他的手下有了几名医生和护士,他们中有的是以前的赤脚医生,平生最擅长用止疼片和红汞碘酒;有的是江湖上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的,嘴上功夫比医术更为高超。
  郎中收留了她,让她做了诊所里一名清洁工。
  后来,西北的那座城市大力整顿医疗市场,郎中没处安身,就带着这一帮子走江湖的人,来到了南方这座城市。在南方,他们挂靠着一家著名民营医院,给那些送上门来的傻傻的患者治病,但是,生意总是入不敷出。
  后来,郎中考察了多家民营医院后,深受启发,就让医院所有勤杂人员,走进国立医院里,当医托拉客。
  小雯就这样做了一名医托。
  也是在那年冬天,春节前夕,我去西北那座城市,又一次来到了那条罪恶之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会来到那里,我不知道昔日的那些妓女们都怎么样了?她们一定变老了,她们还在吗?
  那条城中村的街道已经被彻底拆除,代之而来的是一幢幢摩天大楼。大楼里出出进进的是衣着光鲜的办公室白领,和穿着制服的保安。当初的那些妓女们,她们去了哪里?她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几年前,我关于这座城市,关于这条街巷的所有记忆,已经被岁月抹去。

  我有些伤感。
  我独自在街边走着,走进了路边一间小商店,突然看到了站在柜台后的唐姐。唐姐脸色白皙,发髻高挽,和几年前的邋遢相比,判若两人。唐姐也看到了我,显得很惊讶。
  唐姐说,就在我离开这座城市的第二年,这条街道被拆迁,妓女们都做鸟兽散。她做了几年站街女,没有存到多少钱,她实在不想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从家中亲戚处借了几千元,开了这间小商店,一直经营到现在。
  “堂堂正正做人,真好!”唐姐说。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8
【第三章:暗访血奴群落】
  就在我准备来南方闯荡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妹妹在电话中说,父亲的疾病又发作了。
  父亲是一名农民,为人老实,与人为善,他一生没有和任何人吵架过,即使遇到不平和委屈,也默默地埋藏在自己肚子里。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很低,一件衣服可以穿十多年,一双袜子补了又补。他总是教育我:“做了能说出去的事情,再做;做了不能说出去的事情,不要做。”
  父亲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农民一样,性格淳朴,与世无争,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只想着儿女们能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父亲一生坎坷,小时候因为家穷,没有上过一天学,后来跟着村中的民办教师,学会了识字算账。父亲是农村那种明事理、懂法规的长者。在北方农村,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当人们遇到难缠的难办的事情时,都会找他们出主意。这样的人在北方农村被称为“能行人”。

  但是,“能行人”父亲一生贫困,他从来没有在食堂吃过一顿饭。北方农村把街道上的饭馆酒店统一叫食堂。他非常勤劳,省吃俭用,每天累得像一头老牛,却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和那时候的所有农民一样,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个国家的经济体制出现了问题,而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命运。
  我们家的经济在我参加了工作后,才略微有些好转。当时我每月工资三四百元,每月给家中积攒100元,父亲用这100元买种子化肥农药,缴纳电费水费提留款,缴纳道路修建费教育附加费等等各种费用,这样一年下来,我积攒的钱都补贴家用了,而家中日子还是没有多大变化。
  农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努力劳动,还是忍受着贫穷?后来,湖北一位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用“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的触目惊心的语言,描述了一个凋敝破败、苟延残喘的中国底层农村景象,人们才了解到了农民的悲惨处境。
  就是在农民最苦最穷的那几年,父亲染上了疾病。
  我在县城工作,县城距离家乡有几十里路,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下了班车后还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所以我平时很少回家,不想走那么远的山路,更舍不得花费那几元钱的车票钱。
  那年冬天,相隔了好几个月后,我回到家中,突然看到父亲的背上隆起了一个大包,将棉衣高高撑起,我问父亲脊背怎么了?父亲平静地说:“没事没事,不就是长了一个疙瘩。”我又问母亲,母亲说,父亲背上的疙瘩已经长了好几个月了,她一直劝父亲去医院,可是父亲舍不得花钱,就一直拖着不去,最近这一个月长得很快。
  我预感到病情不好,就强拉着父亲去医院,父亲还是不去。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家中仅有几十元钱,还要等着交电费,买食盐。父亲也预感到自己的病情可能不好,可能要花费很多钱。而当时的医院,正是医生大肆收红包,乱开大处方,乱收费,痛宰患者的年代。
  那天,我将父亲拉进医院里,医生检查后说,属于癌症。不过立即做手续,也许还有救。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奔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向每一个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人借钱。我向别人说着父亲的病情,说着说着就会流下眼泪。但是,那时候的人们也都没有多少钱,奔跑一天,也只能借到几百元。我现在还能记得,有一天夜晚,我坐在一幢大楼的台阶上,伤心得嚎啕大哭。后来哭累了,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医院看望父亲。
  后来,在一位朋友的担保下,我去银行借了几万元,才让父亲顺利地做完了手术。
  手术结束后,我以为父亲身体彻底恢复了,没想到,现在又旧病复发。
  妹妹带着父亲来到了省城。那时候,我租住在城中村一间非常狭小的房间里,房间里仅仅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就占据了大半空间。每天晚上,我会爬在这张桌子上写稿件写小说,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个囫囵觉。我身上背着几万元的借款,几万元的借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必须拼命工作。
  父亲和妹妹来到后,我把桌子放到了屋外的过道上,父亲睡在床上,我和妹妹在地上铺张报纸,就睡在地板上。半年没有见,父亲瘦了很多,双颊塌陷,原来非常强壮的身体,现在瘦成了一把骨头,看着让人心疼。父亲那天晚上一直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只有还不懂事的妹妹睡得正香。我看着床上瘦小的父亲,眼泪一直在流。父亲每隔一会就会翻身,长长地吐一口气,癌症病人都会非常疼痛,父亲害怕我担心他的身体,一直咬牙忍受着刺骨的疼痛,一声也不吭。

  天亮后,我们走在通往医院的街道上,父亲一直用左手扳着右肩胛骨,腮帮子高高鼓起,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没事。”我明白,父亲一路都在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而右肩胛骨,正是病灶所在的地方。
  10年过去了,我常常能够想到父亲痛苦地走在大街上的这个情景,每次想起来,就泪水盈眶。
  来到医院,医生检查后,避过父亲对我说:“已经到了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还建议住院化疗,但是我知道,一切已经晚了。再说,化疗需要几万几十万,而我一个小记者,当时每月仅有一千多元的收入。
  我和父亲、妹妹走出医院,来到了大街上一间照相馆里,此前,因为没有钱,我们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现在,终于能够在一起照张照片,可还是不完整,母亲没有在。后来,全家没有再在一起照过相片,这让我终生遗憾。

  从照相馆走出来,我带着父亲走进饭馆,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说回家做饭,花这么多的钱干什么。我有些气愤地把父亲推进饭店,三个人吃了三碗炒面。父亲吃得很香,那是他今生唯一进饭馆吃饭的一次。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9
我在火车站广场边的屋檐下等候了三天,血头终于出现了。
  其实,在没有和血头对话前,我已经知道了他身份可疑。他每天都会在我的面前出现几次,来来去去,装着不经意地望我几眼,而每当我们的视线相遇时,他就赶快闪开,装着若无其事地望着远方。他的穿着很普通,夹克衫黑西裤黑皮鞋,留着寸头,我无法知道他的职业,但从他的举止中看出来,他绝对是一个可疑人物。
  他不找我谈话,我就一直装着没有发现他。
  两天来,我们好像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看谁最先撑持不下去。第三天早晨,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蹲在了我的身边,向我要打火机点烟。我替他点着了香烟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烟后,问我为什么睡在火车站。我谎称来这里投奔老乡打工,但是老乡一直没有联系上。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我只有一个数字传呼。那时候的一个手机上千元钱,几乎等于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要积攒工资来还债。
  他又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来自河南。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他们吃苦耐劳,足迹遍及全国,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里,就有好几个来自河南的手艺人,他们在村庄里入赘做了女婿,我跟着他们也学会了河南话。
  我接着说,来到南方好几天了,身上的钱也快花完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现在想买张车票,钱都不够了。他说:“给你介绍个工作,想不想去干?”我装着惊喜地说:“当然愿意。哎呀,大哥你真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他说,他开有工厂,工厂在距离这里上百里的一个县城里,工作很轻松,“几乎就是坐着收钱。”
  “大哥是说做会计吧?”我装着不解地问,“我可不会算账啊。”

  他笑了笑说:“和会计差不多,但不用你算账,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抽完了那根烟后,他就起身离开了,我背着蛇皮袋子,晃晃悠悠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往哪里,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我隐约感觉到,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血头。
  他买了两张车票,车票的价格80元。而80元的车票,在我出生的那个省里,足以从省城坐到全省任何一个地方。这次,我又要和报社失去联系,而我去往的,是一个更加陌生更加遥远的地方。
  那趟长途汽车一直行驶了四个多小时,南方地势平坦,和北方的道路完全不一样,长途汽车行驶在南方的旷野上,就像一叶扁舟行驶在万顷碧波的水面上,轻快而平稳。透过车窗,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感觉到南方确实很富裕。北方的村庄都是低矮的房屋,而南方村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北方的乡村道路上行走的是牛车和马车,而南方则是疾速而过的小轿车。北方的村庄上空飘荡的是袅袅的炊烟,而南方则是工业烟囱冒出的烟雾。北方的麦田里是农民挥舞镰刀的汗涔涔的背影,南方的稻田里突突奔走着联合收割机。南方的农村比北方农村至少要先进50年。

  四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庄里,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子属于和省会城市完全不同的地区。这里距离省会城市足有200多公里。
  引领我的那名男子站立在一幢楼房门前,吆喝了一声什么,从里面出来了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他留着黑白夹杂的短髭,将我带进了这幢三层楼房里。
  我将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楼房里,开始自己一段完全陌生的生活。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49
 我走进楼房,突然惊恐万状,一楼的过道上拴着三只身躯高大威风凛凛的恶犬,每只恶犬都有小牛犊那么大。它们吐着血红的舌头,圆睁着眼睛望着我,舌头上的唾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它们向前弓着身子,拴在脖子上的皮条几乎要被崩断了。它们嘴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声音就像闷雷一样在这幢楼房里回荡。小时候在农村生活,我对狗有了一些了解,那些长声嘶叫的狗往往色厉内荏,而这种闷声闷气的狗才是最厉害的,它们像狼一样,一张口就咬向咽喉。我不知道这幢楼房为什么会养这么多只恶犬,难道楼上藏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很多天后,我才听一位血友说,这些狗每天都吃不饱,为的是随时保持杀气和攻击欲望。

  黑白夹杂的短髭喊了一句什么,三只恶犬都退后了,让出了中间的过道。我胆战心惊地穿过去,跟着短髭走上楼梯。二楼的几间房门都打开着,每个房间里都有七八个无精打采的男人,他们有的躺在双层木板架子床上,有的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打哈欠,还有的围成一堆在玩扑克。我又跟着短髭走上三楼,三楼的人能少些,但是一个个看起来都神情萎靡,好像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短髭带我走进了一个房间里,指着一个木板床位说:“你以后就住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少年,他正坐在床板上望着窗外,看到我走进来了,只默然地看了一眼,又回头眺望远方。远方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然而,这间房屋的窗口钉着粗粗的铁条,就像监狱一样,少年只能透过铁条在远方的风景里神游。
  少年的眼神很忧郁。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这里是不是传销的大本营?我想问少年,可是看到少年忧伤的神情,我又住口了。可能,他知道的并没有我知道的更多。
  我铺好床位,发给了少年一根烟,少年双手接过去,然后猛吸一口,仰起头来,眯着眼睛,一副很陶醉的神情。烟雾一缕一缕地从他的鼻孔吐出来,他幸福地摊开四肢,喉结上下滚动。真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是一个资深烟民。

  少年说,他也是今天才来到这里,只比我早几个小时。他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他是在捡拾垃圾的路上被两个男人带到了这里。
  少年的老家在云南。
  这幢大楼里一定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关上房门,却发现这些房间根本就没有门。
  既然来到这里,就不管那么多,这些秘密以后都会慢慢揭晓的。我向窗外望去,看到这里是丘陵地带,这幢大楼的附近还有几幢房子,再远处还有一座村庄,此刻,村道上还有模糊的人影和车影经过。阳光照射在窗外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上,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几只鸟隐藏在枝叶间竞相啼鸣,声音又脆又甜。和我暗访过的那个帮主居住的窨井不一样,这里是阳光照射的地方,这里人烟稠密,他们不会对这么多人下毒手,他们也没有剥夺我们生命的理由。

  我躺在床上,从背包里拿出博尔赫斯的小说在看,这个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的小说实在是对我们智力的挑战和考验,他的小说晦涩难懂,却又意境幽远,你只能像咀嚼橄榄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你才能读出其中的韵味,而且,你每读一次就有一次的收获,每一次的收获都不一样。阅读他的书籍,就像拿着一个魔术中的方盒一样,每打开一层,就有一个发现;再打开,又有新的发现;你永远无法知道它的内核是什么,是什么宝藏。有人说,作家的书籍是给读者看,而博尔赫斯的书籍是给作家做。博尔赫斯是作家的老师。

  看了还没有两页,楼下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喊:“开饭了。”
  立刻,楼梯间想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兴奋的叫喊声。我和少年也走出房屋,来到了二楼,却发现二楼的楼道里站满了人,自觉地排成两行,在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他们的手中都拿着碗筷,只有我和少年的手中空空荡荡。
  二楼最里间是厨房。
  人群中一片吵杂声,说话声,叫骂声,像煮滚了一锅粘粥,又像刚刚打开了鸟笼,突然,从一个房间里传出一声威严的咳嗽,人群立刻变得静悄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0
楼道里出现了一个光头,头皮铮亮发黑,就像生铁铸成。光头肌肉很发达,就连脸上也是肌肉饱绽。那时候还是春季,天气还不很热,而光头穿着一条坎肩,露出膀子,下身着短裤,小腿上毛发杂乱。光头大概刚刚睡醒,他边走边打呵欠,伸着懒腰,向上摆动着双臂,双臂上的肱二头肌像小老鼠一样乱窜。这种形象让我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镇关西和泼皮牛二。
  光头穿过楼道,也穿过所有人敬畏的视线,走进了厨房里。我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从碗橱里取出一个大号的搪瓷盆,径自拿起炒勺,在饭锅里挑挑拣拣,将自己喜欢的饭菜盛在搪瓷缸里,然后端着离开了。
  一直到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这幢楼里唯独他的房间是有房门的。其余的人看到他进了房间,才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伸出手中的饭碗,厨师拿起饭勺,给每个饭碗里盛上饭菜,有人嫌少,不愿意离开,厨师就用饭勺狠狠地敲击他的饭碗,他只能撅着嘴巴低垂着头无奈离开。
  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足有50岁,而最小的仅有十几岁。
  我不知道他们是血奴还是传销。因为此前我暗访过传销,曾在一个传销窝点卧底一个礼拜,他们的组织方式和组成人员与这幢楼房里的人很相似,他们是一群乱糟糟的老鼠。
  我和少年没有饭碗吃饭,只能看着别人端着饭碗大口大口吞咽。终于,饭堂里没有人了,我走进去询问厨师,厨师从案板下翻出两个搪瓷碗,碗里残留着不知什么年代的饭渣,已经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绿色。我们把搪瓷碗冲洗干净,将剩下的饭菜刮出来,放进搪瓷碗里,几丝红萝卜,几根咸菜,几片包菜,再有一小勺米饭。

  我们端着饭碗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吃不下去,我的眼前一直出现饭碗里那堆像大便一样的绿色东西,那是什么,那是谁留下来的,这个人有没有肝病或者别的什么传染病,我心中惶恐。而那个少年一直吃得很香,他埋头在饭碗里,等到再抬头的时候,嘴角沾着几颗米粒,而饭碗已经空了。
  过了几分钟,从门外走进了一个20多岁的男子,大拇脚趾上挑着拖鞋,走路一摇一摆,就像一只寻窝下蛋的老母鸡。他走进了房间里,没有看我们一眼,叉开双腿,坐在了床板上。然后,他以一种老江湖的口吻问我们:“哎,过来,都是哪里人?”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
  我陪着笑,赶忙敬上了一颗烟。他用两根指头夹着,看了看香烟牌子,然后别在了耳朵上。在来这里之前,我为了冒充河南人,专门买了一盒四元五角的河南出产的红旗渠香烟,放在口袋里,以备打点各路“神仙”。
  我说:“我是河南洛阳的。”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又以江湖大佬的口吻说:“这里很多河南人,都听我的,你们以后就跟我混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这里是做什么的?”
  他嘲弄地看着我:“做什么的?卖血呗。每天吃了饭什么都不干,就等着老大招呼,隔上几天就坐车去外面,卖了血分钱。”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惊心动魄。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就有这么一群人,每天吃喝,养足精神,然后卖血;卖血得来的钱,再买食品,再次吃喝,再次卖血。就这样周而复始,把自己当成了一架产血机器,生命不息,卖血不止。可是,人体的精血能够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吗?
  我正在想着,门外又走进了一个人,他一进来就显得空间狭小,光线暗淡,是光头。

  刚才还在大啦啦地叉开双腿坐在床上的这名男子,看到光头后赶紧站了起来,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挤出了笑容,顺手把我敬给他的香烟从耳朵上拿下来,双手捧着敬给光头。光头看也不看,将他的手打开,香烟掉在了地上,他不敢捡拾,尴尬地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光头说:“他妈的谁让你乱窜,老子把你的头拧下来。”
  他吓得连连作揖,嘴里赔罪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然后惶惶逃出。
  看到这一幕,我感到很好笑,刚才还在口口声声自封老大,让我跟着他混的“江湖大佬”,在一个肌肉发达的人面前,就吓成了耗子。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0
几天后,我才知道,这个光头就是血头。而血头充其量只能算血奴群落里的小喽啰,血头的上面还有人。
  那个自称老大的河南人名叫杜斌。他说的一点没错,他就是老大,因为这个卖血群落里有很多“帮会组织”,都是以老乡为纽带划分的,比如江西帮、安徽帮、湖北帮等等,来自河南的只有他一个,他自然就是河南帮的老大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无法入睡,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故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危险,将会置身于怎样的处境中。窗外,蛐蛐声竞相响起,一声一声,声声相连,间或还有青蛙浑浊而嘹亮的鸣叫,像波浪一样冲击着我,而我是漂浮在波浪中的小船,被冲击着,协裹着,不知道将要冲上浅滩,还是撞上礁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争吵声,两个男人,一个声音高亢,一个声音粗壮,一个声音像竹竿一样柔韧,一个声音像树桩一样敦实。他们都在用我难以听懂的方言。接着,门外又响起了叫好声,有杂沓而轻快的脚步声涌过来,很多个不同的声音在喊:“打呀,快点打呀。”声音充满了焦急和幸灾乐祸。
  然后,就响起了手掌与脸的撞击声,清脆而嘹亮,人群轰然叫好,有人兴奋地鼓起掌来。又一声手掌打在脸上的声音,浑浊而迟钝,估计是挨打者在还击。更多的人在齐声欢呼。然后,门外响起了喘息声、哎呀喊疼声、愤怒叫骂声、身体与床板碰撞声……还有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我想下床看看,可是没有去,我知道此刻门外的楼道上一定被围得水泄不通,我想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人,这些无聊的人为什么以打架和看人打架为乐。光头一直没有出现,他不让人乱窜房间,为什么又不制止打架?为什么对打架和围观打架听之任之?

  门外的打架还在继续,但是节奏明显减缓下来,只有喘着粗气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骂,偶尔才有一声拳脚与肉体相撞的声音,但声音弱小,显得绵软无力。这么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打得气喘吁吁,两败俱伤,我估计门外打架的应该是两个50多岁的老人,这么大年龄还这样肝火旺盛,实在是罪过。我好奇地爬起身,走到门外,借着照进楼道的月光,我看到两个打架的,居然是20多岁的青年。他们像正拉车上坡的老牛,曳长着脖子在喘气,胸脯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他们脸色惨白,扭动着对方,都无法把对方摔倒,后来干脆都放开了手,一起坐在地上休养生息。

  我想起了此前陪着父亲去医院看病时,见到了两个血奴,他们说卖血把自己身体掏空了,连一桶水都提不起。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卖血对身体的损伤非常大,两个20岁的青年,像两个50岁的老人一样,打架迟缓,缺少力度和“美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打架的两个人,是安徽帮和江西帮的帮主在决斗,他们彼此手下都有七八个人,彼此都想吞并对方,但是这两个身体亏空神经残疾行动迟缓的病夫,势均力敌,每次都会打得两败俱伤。
  帮主的身体尚且是这样虚弱,那么,那些徒子徒孙们的身体,就可想而知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睡梦中回到了家乡,家乡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鲜花,很多汽车,拉着各种各样的食品:罐头、水果、馒头,还有一扇一扇的猪肉,拉进了村子里。父亲病好了,他和很多乡亲看着这满车满车的食品,开心地笑着……
  突然,楼梯里响起了叫骂声,声音威严而急切:“他妈的,起来,都给老子起来,到楼下集合上车。”我从梦中醒来了,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置身何处,是在那个开遍鲜花的家乡,还是在报社的集体宿舍里?有人走进来了,一把揭开了我身上的被子:“妈的,快点下去!”
  我侧身望去,看到了站在地上的那个人铮亮的头皮,他是光头。
  天还没有完全亮,窗外微风吹过,树叶窸窣,像春蚕咀嚼桑叶,又像千军万马衔枚疾走,光线暗淡,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我摸索着穿好衣服,和少年一起走下楼梯,一楼的那几只恶犬看不到了,不知被关在了哪里。
  刚走出那幢大楼,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光头站在后面骂道:“这么慢,骑上猪了?”
  我不敢吭声,跟着人群来到了一棵大树下,大树下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已经有了十几个人,都在站立着,他们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
  我登上卡车,卡车启动了,引擎声异常巨大,轰轰隆隆,像打土豪分田地。远处,是安静的村庄,有几声鸡鸣蓦然响起,又蓦然停止,像被突然冻住了。东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估计现在才凌晨四点。这辆卡车,拉着这一车人,要去哪里?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0
卡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
  这排平房很普通,外面贴着雪白的瓷砖,窗上安装着玻璃,和那些农村的房屋没有什么区别。平房的三面是平展的田地,一面是池塘。最边上的一间平房门口挂着“XX血站”的牌子,我问了身边一个人,他说,XX就是这个镇的名字。这些血液在这里抽取好后,会被送到县城的血液中心。

  这时候,天空才刚刚放晴,一片一片的白云像轻纱一样飘荡在瓦蓝瓦蓝的天空,远处的山峰和树林飘渺而模糊,有人赶着水牛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像一张剪纸,显得很不真实。这种场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活,心中涌起一层淡淡的辛酸和苦涩。而身边这些脸色或蜡黄或黧黑的人,这些头发杂乱胡子麻茬的人,和我家乡的乡亲们也毫无二致,尽管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但是我能够看出来他们都来自农村。不是来自农村,谁会来到这里卖血?

  在这个时间里,城市里的大多数人还没有起床,公园里刚刚出现晨练的老人,街道上的清洁工刚刚清扫完毕,正把扫把放进推车里,早班公交车刚刚驶上街巷——城市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然而,在这个偏远闭塞的血站周围,已经聚集了几百人。人群闹嚷嚷地,拥挤着,推搡着,用没有来得及刷牙的嘴巴低声说着,血头愤怒的声音大声骂着……这里就像一座乡间集市。
  奇怪的是,这群人中还有女子,她们夹杂在一群男人中,就像金黄的油菜花夹杂在绿油油的麦苗中,显得特别抢眼。她们中,有的人到中年,有的还是20岁左右的姑娘,在这数百人的人群中,她们大约有将近一百人。
  这些人就是我以前听说过的血奴。
  几个男人拿着竹竿从那一排平房里走出来了,走向闹哄哄的人群,他们挥舞着竹竿驱赶着这些血奴,就像驱赶着羊群。血奴们躲避着头顶上的竹竿,拥挤着,推搡着,最外围的血奴一边惊恐地看着竹竿,一边斜着身子向人群里钻。很快地,人群变成了长长的几行,像长蛇一样扭动着身体,从平房门口一直延伸到了池塘边。
  我夹杂在一行人群里,慢慢地向前挪动,我的前面是杜斌,后面是少年。人群中有一股臭味,是汗腥味、脚臭味、口臭味,和各种说不出来的臭味交叉在一起的气味,让人恶心欲呕,让人头皮发涨。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照耀着一堆陈旧破烂的衣裳,照耀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人群里有人打呵欠,有人伸懒腰,有人流眼泪,有人干脆坐在了地上,坐着向前挪动。太阳隐进了云层里,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凉凉的,夹着一股腥味,是池塘里的烂鱼死虾的气味,接着,天空变暗,落下了雨滴,雨点很大,砸得地面上的浮尘噗噗直响。有人把衣服脱下来,顶在了头顶上,有人把饭盒举起来,挡在头顶上,还有人弓下腰去,给了天空一个倔强的脊背。后面的人说:“快点快点”,前面的人说:“快了快了”。其实,距离平房还有几米几十米。平房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给血奴们抽血,每人400毫升,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要你坐在面前的凳子上,白大褂一言不发,捋起你的衣服,用橡胶带绑着你的上臂,在你手背上打几下,受到刺激而显得激动的血管就会凸现出来,一针扎进去,黑红色的血液就欢天喜地地流出来,流进一个塑料包里。

  我有些慌乱。难道就这样让他们抽我的血,就这样看着针管扎进我的身体里,那个针头干净吗?它所扎过的人中,有AI滋病人吗?或者有别的血液疾病的人吗?可是,现在排队排到了这里,我又能用什么借口走开。
  我终于排到了平房里,终于不用淋雨了,我看到杜斌坐在了凳子上,拿出了身份证,身份证上,他的名字不叫杜斌,而叫什么强,他的身份证后面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大大的“0”,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什么要贴这张纸,后来才知道那是血型。
  杜斌抽完了血,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相反还有些兴奋,他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坐在了凳子上。
  “拿出来。”白大褂说,她的眼中含着轻蔑。
  “拿什么?”我问。
  “身、份、证。”她态度生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块,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她高高在上,她有着极度的优越感。她斜睨着我,像斜睨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

  “没有。”我只好说实话。此前,我把身份证藏在报社办公桌的抽斗里。暗访的人怎么能带身份证?
  “他妈的没有身份证跑来干什么?”坐在白大褂旁边一个男子骂道。此前,他一直一言不发,他眼珠蜡黄,眼光阴鸷,像老鹰的眼睛,他长着一张漫长的脸,面容也像老鹰一样,让人望而生畏。他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拉到了门外,对着门外的人喊道:“这谁的人?这谁的人?”
  光头急急忙忙跑过来了,眼神恐慌。老鹰把我一把推给光头:“办身份证去!”然后自己又走进平房里。
  光头看着我,老羞成怒,抬腿就踢了我一脚:“妈的,没身份证跑来干什么?”
  我一言不发,走在了一边。此前没有人告诉我说,卖血还需要身份证。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0
卖血和献血一样,都需要知道血液的确切来源。义务献血需要提供身份证号码,而卖血则需要提供身份证。否则,血站是不会接受来历不明的血液。因为来历不明的血液太危险。
  那时候,人们刚刚认识了AI滋病,知道了这种致命疾病的来源和传播途径,而血液传播是最重要的一条途径。
  那时候,我刚刚知道了有一个卖血的村庄叫做文楼村,这个村庄位于河南省上蔡县芦岗乡,它是有名的AI滋病“重灾区”。这个村庄里的很多人感染了AI滋病,而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村头村尾几家人同时出殡的场景在这个村子里并不罕见。在这里,AI滋病夺去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留下了一座座孤立的房子。
  它本来只是中原大地上一个普通的村庄,为什么会成为AI滋村?罪魁祸首就是卖血。1995年前,一些单位在少数贫困农村擅自设立单采血浆站,非法采集原料血浆,违规操作造成交叉感染,使文楼村成了AI滋病经血液传播的“重灾区”。据一份河南省卫生厅的统计资料显示,全村共有有偿供血者1427人,确诊感染艾滋病病毒者431人。
  而所谓的有偿献血着,就是卖血,就是血奴。
  几年后,我听一位同事说起了自己当初采访AI滋村的情景,他是中国第一批走进这个村庄采访的记者之一,他说,当地部门一直在跟踪他,不让这个惊天秘密被外界披露。他在墙上看到了一些标语,大意是说:要想富,卖血去。而他采访过的一些病人,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那时候卖血是一幅什么场景?一个针头插入第一个人的血管里,抽完血液后,拔出来,又插入第二个人的血管里……这样一直用着,直到针头弯了,钝了,再也不能穿透皮肤,才会扔掉。如果第一个人有血液疾病,会一直传染给后面所有的人。这就叫交叉感染。
  这位一直采访AI滋病人的同事还向我讲起了这样一件事情。当地部门实在无法捂住这个惊天秘密,这件事情被高层知道后,有一天,时任副总理的吴仪来到了河南郑州,住在一家宾馆里,要求相关部门的一把手们逐一面谈。每个人走进去,房门就会被关上,里面的人面对中国铁娘子诚惶诚恐,外面等待面谈的人汗如雨下,那天,谈话结束后,吴仪连饭也没有吃,就离开了。过了不久,就有一些官员被就地免职,当地官场引发了大地震。中国AI滋病也第一次对外界公开。

  几年后,我采访高耀洁和桂希恩的时候,他们都表示,AI滋病的重灾区都在农村。如果说AI滋病在非洲是以滥交传播,那么在中国,主要是以卖血传播。而传播对象,都是这些贫困无依想卖血赚钱的农民。
  为了区区几百元,他们卖血,最终却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从前有一个女孩,为了营救陷入沼泽中的丹顶鹤,献出了性命。有人为她写了一首歌曲,被代代传唱。从前,有一群农民,为了供孩子上学,为了给老人治病,去卖血,结果感染了AI滋病,他们死亡了,他们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我曾经多次献血过,在城市中心的献血车上,每次献血前,护士都会问:“这半年内还有没有献血过?”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们才会抽血。按照相关规定,半年内只能献血,或者卖血一次。这也是人体造血功能决定的。
  然而,在这里,为了多卖血,每一个血奴都有好几个身份证。杜斌的众多身份证上,只有一个名字叫杜斌,而地址居然是广西。杜斌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名。
  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就像囚犯一样,血头呼叫你的时候,不叫你的名字,只叫编号。有的编号还有外号,而外号也是血头喜欢呼叫的代号。嘴角有一撮毛的就叫“一撮毛”,有酒糟鼻子的就叫“红鼻子”,来自湖北的年龄小的就叫“小湖北”,走路罗圈的就叫“罗圈腿”……我的代号是26,表示我是第26个进入这幢三层楼房的。这里也有26个血奴居住。
  那天午后,血奴们卖完血后,卡车又拉着他们回到了三层楼房里。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厨房,大口大口地吞吃着白菜萝卜,喝着像洗锅水一样的黑色菜汤,然后就满意地躺在了床板上。这趟卖血,每人400毫升,血站支付200元,扣除血头和血霸的20%,他们每人可以得到160元。
  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血奴的上方是血头,血头的上方是血霸。那个呵斥光头的就是血霸。一个血头下面有几十名血奴,一个血霸下面也有好几个血头。血头都是当地的地痞流氓,而血霸则是手眼通天,黑白两道都玩得转的人。
  血奴们都很感激血霸和血头,因为他们让他有了赚钱的机会。然而,他们不知道,血霸和血头依靠他们卖血,赚得比他们多得多。

  一个血奴卖一次血,血站支付200元,自己只能得到160元,有40元交给了血头血霸。一个血头手下如果有20名血奴,血奴们每卖一次血,血头血霸就能得到800元。血头血霸按照五五分,血霸得到400元,血头得到400元。一个血霸如果手下有五个血头,那么他每次就能得到2000元。
  血液是血奴的,而每卖一次血,血奴只能得到160元,血头得到400元,血霸得到2000元。
  一个血奴一月最少会卖血七次,血奴一月收入1120元,血头得到2800元,血霸得到14000元。
  这是最少收入。我在后来的暗访中的得知,有的血奴一月会卖血15次以上。最大的血头手下有100多个血奴,而我认识的一个血霸,手下有血头十几个。算算这个血霸一月收入多少?绝对是天文数字。
  血奴每月还要支付食宿费用,而血头血霸不支付任何费用。
  当地有一个说法,手下养几个血奴,比养几只狗还赚钱。难怪血头会挖空心起从火车站、从救助站、从一切可能的渠道寻找血奴。
  此前,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道利益链条,还生活着这样一群人。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1
当天晚上,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了这幢三层楼房下,光头走了进来,凶恶地对我说:“收拾东西,快点滚蛋。”
  我不明就里,机械地收拾好铺盖卷儿,还有博尔赫斯,将它家在铺盖中间。在以后漫长的恐怖的日子里,博尔赫斯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一边品味着人世间最丰盛的精神大餐,一边体味着人世间最恐怖的血奴生活。
  跟着光头,我走到了楼下,三头恶犬依然在发出愤怒的低吼,黑白夹杂的短髭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身份,也许他仅仅是这幢楼房的房主,也许是血奴群落中另一种身份的人,我直到离开这个群落,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我把铺盖卷儿放上车厢,刚准备登上去,光头又在大喝:“伙食费住宿费结算了,20元钱。”他伸出一只熊掌一样肥厚的手。
  我在这里居住了一个晚上,吃了两餐饭,就要支付20元钱。这是在遥远的偏僻的乡下,这里的床铺都是床板搭就的,一躺上去就不堪重负似地吱吱响,硌得人浑身疼痛;这两餐饭都没有吃饱,除了白菜萝卜,还是白菜萝卜,这样的饭菜连楼下那三只恶犬也不吃,而现在,我还要支付20元的食宿费。
  然而,在这里,我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只能忍受他们的摆布。我掏出20元递给了光头。
  登上了三轮车,我异常惶恐,不知道他们会带我去往哪里。但是,他们绝对是不会让我离开的。乡间道路凹凸不平,我双手抓着栏杆,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四周一片黑暗,远处有几点灯火在闪烁,还传来狗的叫声,声音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三轮车路过了一块坟地,那些青石做成的墓碑,在这样的夜晚里,散发着冷冷的光泽。鬼火在坟地间跳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三轮车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弯着腰,也听不到他的喘息声,我突然后背发凉,身上毛发根根竖起,抓着栏杆的手心全是汗水,莫非这个三轮车夫就是一个鬼,他为什么会拉着我来到这里,来到这片乱坟岗?他想做什么?

  月亮升起来了,融融的月光像海王牛初乳一样,让四周显得朦胧而混沌。我睁大眼睛辨别着周围的树木、田地,还有似乎总也走不到边的坟地。突然,坟地里站起了一个身影,很单薄,像坟茔上树立的纸扎,又像是麦田间站立的稻草人,长发披拂,
  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深的黑洞。“啊——”她长声嘶叫着,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了隆隆的天幕,又像受惊的鸽子一样,飞向远方。
  我大叫一声,从三轮车上掉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惊魂未定,突然听到三轮车夫的喊声:“滚开,再不走就剥了你的皮。”
  原来,三轮车夫是一个真正的三轮车夫,他会说话,他不是鬼。而那个长发披拂的女子,也不是鬼,她只是附近村庄的女疯子。我站起身来,看到女疯子呀呀叫着,向远方跑去,跑成了一阵风。

  我们继续向前走,终于走出了乱坟岗,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我说,歇歇吧。他说,歇歇吧。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替他点燃,他用手指拍拍我的手背,表示感谢。然后,我们就坐在了草地上,慢悠悠地吸着香烟,看着悬挂着一弯残月和几颗星星的天空,远处的村庄一片静默,像漂浮在大海中的孤岛,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芳香,很细很细,绵绵不绝,这种气味让人沉迷。此后,我再也没有闻到过那样的芳草气味。
  而此后,我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一个夜晚。这样的夜晚只有农村才有,而现在的农村,土地被卖给了工厂,田园生活已经被彻底打破,曾经的青山绿水被工业污染所代替,我们只能在老照片和传说中寻找田园牧歌的背影。
  美丽的乡间夜晚,现在只是传说。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1
三轮车夫把我拉到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在村庄最外边的一户人家里,我见到了新的血头,一个浑身干巴,没有几两肉的男子,他的目光阴冷阴冷,像毒蛇的目光,让人看后不寒而栗。他的皮肤非常黑,就像煤炭一样,腮帮边还长着一个小肉瘤,看起来既丑陋又恶心。事前,三轮车夫在那片草地上告诉我,这个人尽管瘦小,但是他是周围村庄里最难对付的血头,他非常阴毒,身上常年带着一把一尺长的尖刀,一言不合,就敢把尖刀刺入对方的身体里,这些年,被他刺伤的人不下十几个。他的手下也有一帮弟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这些人欺男霸女,为所欲为,无恶不作。但是一直没有人敢惹他们。

  这个院子里也养着几只狗,每只狗都有半人多高,三轮车夫曾经向我说过,为了训练恶犬的杀气,肉瘤经常用生肉喂养它们,所以,即使在夜晚,也能感觉到它们浑身散发出来的戾气和恐怖,这些恶犬的眼睛像狼一样通红发亮,让人毛骨悚然。这些恶犬比狼的身躯更庞大,更有战斗力。
  这个院子里有两行平房,每间房子里都睡满了人,他们打地铺睡在地上,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像一排木乃伊。房间里散发着霉烂和腐臭的气味,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打扫了。肉瘤让一个手下带着我一直向里面走,在最里间的房子门口停住了脚步,那间房屋照样没有房门,路灯光照耀在他们一双双很多天没有清洗的脚上,他们的脚就像烧黑了的木桩,神情木然,一动不动。
  肉瘤的手下一把将我推进去了,这间猪窝一样的房屋,以后就是我的住所。
  借助着门外的路灯光,我在地面上铺好了床铺。这间房屋里还有四个人,他们此刻睡得正香,都在打着鼾声,有的鼾声像战车碾过冰封的荒原,声音隆隆;有的鼾声却又像檐前融雪悄然滑落,断断续续。他们的睡姿也很恶俗,你捂着我的嘴巴,我抓着你的裤裆。

  我刚刚躺下去,突然就看到两只蟑螂从铺盖卷下爬出来,慌手慌脚地爬向墙角。我突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就像见到了那几只满眼血红的恶犬一样。这间潮湿肮脏的房间里一定有很多蟑螂,一定有很多昆虫,此刻它们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我,准备在我熟睡了以后,爬上我的身体,爬上我的脸颊……
  我一直喜欢干净,然而,自从做了暗访后,我不得不让自己变得肮脏起来。只有让自己的身体肮脏起来,我的心中才没有了恐惧。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依然难以入睡。我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北方那座省城,和拾荒者和小偷们睡在一张通铺上的情景,回想起睡在帮主窨井里的情景,回想起逃离丐帮的凶险情景,回想起小兰被杀害后的情景,回想起小雯被抓后蹲在墙边捂着脸的情景……我又想起了此刻在北方一座贫困山村中卧病在床的父亲,父亲肯定也没有睡,癌症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此刻正在折磨着父亲;我又想起了母亲,母亲肯定也没有睡,她站立在父亲的身边,暗自垂泪……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告诫自己,再苦再累,再脏再怕,我也要坚持下去,我要赚很多钱,我要还清为父亲治病所欠的几万元外债,我还要支付父亲现在每天几十元的医药费用,我要治好父亲的病,让父母生活好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喊声:“起来起来,他妈的,快点!”屋子里有两个人起床了,他们摸索着穿好了衣服,另外两个人依然鼾声大作地熟睡,我知道,就像前一天凌晨一样,这些血奴会在村口集合,然后坐着大卡车,去到某一个采血点去卖血。可是,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不去呢?
  血奴们离开后,院子里显得异常安静。我朦朦胧胧中睡着了,睡梦中,蟑螂爬满了我的全身,我想呼喊,可是喊不出来,嘴巴里也是蠕动的蟑螂,它们的身体碰撞在一起,咔嚓作响……突然,我感到脚上一阵钝疼,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留着长发的人站在脚边,面目狰狞,他正用穿着皮鞋的脚踢着我裸露的脚脖,他盛气凌人地喊道:“快点起来,老子带你办理身份证。”
  10年前的流氓,都喜欢留长头发或者剃光头,人们走在大街上,见到那些长发的和青色头皮的,都躲得远远的。而10年后的今天,长头发是艺术家的标志,而光头则是时尚的特征。现在的流氓也有爱好,他们的特征变成了纹身。
  我站了起来,走到水龙头边,用冷水刷牙洗脸,长发看着我,给另一个小流氓说:“这丫的还知道讲卫生。”
  长发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教师。”

  长发怀疑地说:“教师?就你这样子?教师还卖血?骗鬼去吧。”
  我说:“我是小学民办教师,穷得叮当响,不卖血能有什么办法?”
  长发似乎恍然大悟:“哦——干这一行比当教师好多了,当教师能有几个钱?”
  在此前此后的多次暗访中,我都冒充民办教师,很多地方的人叫代课教师,我一说自己是民办教师,就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了,乞丐们没有怀疑,血头们也没有怀疑,可见,10年前的小学民办教师,确实是世间最贫穷的人,比不上乞丐,也比不上血奴。他们用他们孱弱的身躯,支撑着中国边远山区的教育大厦,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可是,他们却被忽视,被遗忘,被遗弃,被嘲弄,被践踏,他们也是受到最不平等待遇的一群人。这些年来,谁都知道,教育局长是一个肥缺,但谁都知道,乡村的教师还是一群贫穷的人,尤其是民办教师。这是俗语所说的“穷庙富方丈”。我曾采访过很多民办教师,他们中的很多人一月的工资还不到100元。面对着他们,我一次次潸然泪下。

  我的小学教育就是由几个民办教师教授完成学业的,至今,他们还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拿着每月不到100元的工资,教授着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如果我还在乡村,我的这些启蒙老师们,现在也会教授我的孩子。
  这是被遗忘的一群人,这是最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2
勺子走进去了,我看到他坐在了一张凳子上,那张凳子异常古老,已被无数人的屁股磨得光滑闪亮。他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臂青筋暴露,像蚯蚓一样。他的手肘下是护垫,护垫里塞着坚硬的棉花,护垫因为和无数的手肘亲密接触,已经变得肮脏不堪,像一块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尿布。
  我跟着勺子走了进去,我就站在勺子的后面,我看到了护士身边坐着的血霸,他正悠闲的抽着烟,微微眯缝着眼睛,桌子边放着一部手机和一盒中华牌香烟。那时候,这两样东西最能代表身份。在我之前,我们那座小县城里还有一个人出去当记者了,他是县委一个部门的合同工。有一天,他回来了,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梳着那个时候的“领导头”,头发统一梳向后面,露出耳朵。他走进县委大院的时候摇摇晃晃,俾睨四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一盒中华烟。后来在我也做了记者后,才知道他在一个地市级小报里做业务员。

  这个血霸不是此前我看到的那个血霸,这个血霸比那个血霸苍老,他们都同样地脸型瘦削,但看起来他比那个更阴险。他的眼光很毒辣,落在你的身上,像剔骨刀一样,将你的骨头磨得窸窣作响。流氓就是流氓,尤其是那些老流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露出本色。
  护士拿起针管,没有做什么准备,就将针头刺进了勺子的血管里,勺子的背影似乎抖动了一下,又变得沉默了。一股血液,像蛇一样顺着针管,飞快地流进桌子旁边的塑料包里,塑料包放在磅秤上,突然奔涌而出的血液打在毫无准备的磅秤上,让磅秤的指针突然沉下,又向上回复。秤盘也开始摇晃起来。勺子的耳根突然颤抖了一下,他一定很疼痛。
  勺子抽完血,站立起来,用棉签压着血管上的针眼,向外走去。轮到我了,我只要跨出这一步,只要坐在那张古老的凳子上,我就像躺在案板上的羔羊一样,连叫一声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捅进脖子里。
  就在勺子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我闭着眼睛,浑身哆嗦,就像受到了极度寒冷一样。我感觉到勺子俯下身抱着我,一声一声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还感觉到血霸也站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大声叫骂。很多血奴都围在门口,焦急地向房内张望,很多双手抱起了我,在我的胸口拍拍打打。我听见护士镇定地说:“晕血,没事的。”

  我不是晕血。我从小就一直胆子很大,我爬上过五六十米的烟囱顶上,那个烟囱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我以后回想起来才感觉到害怕;我还一个人走过几十里夜路,乡村的夜路经常有狼鬼出没。我从没有害怕过。小时候和人打架,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我也没有害怕过。
  我是装的。
  我憋着气,憋得非常难受,后来实在憋不住了,我才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吸气,我消瘦的胸腔上,肋骨根根凸起,像琴键一样,而此刻的我就是一架风琴,充满了忧伤和无奈。
  血霸走出来了,他穿着皮鞋,他狠狠地踢着我,叫骂着,我一边躲闪着他残酷的皮鞋,一边解释着。长发从人群中走出来了,他用当地方言向血霸说着什么,血霸停止了咆哮,气呼呼地甩打着刚才因为踢我而沾上尘土的裤脚。
  长发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我像做错了事情一样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长发心存感激。
  那天回来后,我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吃饭,也没有人叫我吃饭。没有卖血,我感觉对长发充满了愧疚。然而,如果卖血了,我可能就会感染上某些病菌。听说经常卖血的人,像吸毒一样也会上瘾,几天不卖血就会难受。卖血也像卖淫一样,让人变得懒惰,明知道卖血是在透支生命,但是想着这种不用劳动就能获取钞票的生活,仍然心甘情愿去卖。

  我想离开,然而在这里路径不熟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去。我想,也许长发能够帮忙。
  我正想着长发,长发就出现了。他来到了门口,和血霸一样不愿意走进来。这间房屋太脏了。我知趣地走出去,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看着长发,又惶惶不安地低下头。长发还是早晨那句话:“你卖不了血,就早点说嘛!”
  我不言语。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被轮奸的少女,稍有反抗就遭到了轮奸者的责怪。但是,我知道长发和血霸他们不一样,长发身上还有尚未泯灭的人性。
  长发说:“我给老大说了,你以后就在厨房做饭吧。有需要的时候,就给大家讲讲课,你是老师,会讲好的。”
  我强压着心头的狂喜。直到长发走远了,我才几步跨进房间里,蒙着被子大笑。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然而,血奴们还要听什么课?我不懂。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2
早在几年前,一股叫做传销的歪风就席卷而来,它的波及面之广,祸害之深,连这样的山村也不能幸免。
  传销的基本功就是煽动,让煽动达到洗脑的目的。谎言重复一百次就是真理。就像现在和我们挨着的某一个小国一样,整天进行的是愚昧教育,让老百姓相信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某一个人给予的,某一个人是太阳,尽管他们生活得并不幸福,但是他们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尽管刚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些混账话,但是不断地说不断地听就都相信了。这就是可怕的洗脑。

  传销与此同理。
  血霸看到了传销的可怕功力,他就活学活用,把传销的技巧也用在卖血中。他想让血奴们知道,人的血液源源不断,不卖就不能得到血液的更新。每月抽血几次,对身体没有任何害处,相反能够促进血液的新陈代谢。卖血是本世纪的阳光职业,国外很多人都选择这种职业。
  我想起了那个小国家的宣传,他们说世界上很多人都在受苦受难,每年都会饿死很多人。他们的国民就相信了。不相信也会相信,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信息可以参考。
  血奴们也没有任何信息可以参考,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识字,即使识字,也了解不到这些科学知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觉得我有义务,给他们传授真正的科学知识。
  我讲第一堂课是在这个院子里,那天几乎所有的血奴都来了。血霸没有来,他可能有别的事情做。听血奴们说,他在城里有好几个情人,他经常会开着他的高档车去城里过夜。血头肉瘤也来了,他端了个凳子坐在院门口,叉开双腿,一副老大的派头。
  面对着这些坠入黑暗中的人,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最想说的是AI滋病。这才是血奴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
  我说,有一种疾病,它的最主要的传播途径就是血液,如果血液里感染了这种病菌,人就只能面临死亡,因为截至目前,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愈这种疾病。这种疾病的感染者,多则十几年,少则几个月,就会死去。而卖血,也最容易感染这种病菌。
  此前,我曾采访过两例AI滋病患者,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消瘦的身体,他们坐在我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吐痰,浓浓的痰液中,夹杂着血块。时隔两个月后,当我再回访他们的时候,他们死亡了。
  我说起了那两个AI滋病患者的惨状,说起了他们的凄苦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我说,那两个人也是卖血的。

  血奴们一阵骚动,有人发出啊呀的惊叹。肉瘤把凳子向人群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很好奇,也想听下去。
  我说,卖血的人之所以传染了AI滋病,关键在于使用了不洁针头。当前一个人的血液中有了AI滋病菌,针头接触了他的血液,再刺入你的血管中,你的血液中也会被传染这种病毒。这时候,这个针头刺入多少人的身体里,就有多少人会被传染上AI滋病。
  人群静悄悄地,我看到很多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我说,当务之急是,一定要求护士必须用还没有拆开包装的针头针管来接触你的身体,否则,就不与护士合作。
  肉瘤听到了我的话,他站在人群外大声喊:“放屁,放屁,哪里有这种事情。”

  我知道自己此时绝对不能退却,我必须顶住,让所有人相信我没有说谎,我说的是真话。我也大声说:“我家在河南,周围就是那个有名的AI滋村,我们那里很多人就是这样被传染上了这种病。”
  啊呀,人群又发出一阵惊叹。
  “放屁,放屁。”肉瘤气急败坏,想挤进人群里,向我动粗,可是他挤不进来。人群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像一面厚厚的墙壁。
  “必须保住大家的性命。”我继续说,“如果不断有人死亡,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肉瘤不再挤了,他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那张凳子上。
  “秀才啊,秀才。”很多人感激地叫着我。很多地方的人,都把有文化的人尊称为秀才。
  肉瘤那天没有打骂我,事后我才知道,他得到了长发的解释。长发说我是老师,知道很多。长发还说,重复使用针头确实很容易传染AI滋病。
  第二天下午,我听同房间那个总喜欢搓着身体上的垢甲的血奴说,当天卖血的时候,很多人要求更换针头,致使卖血一度中断。后来,别的血霸手下的血奴也跟着他们学,也要求更换针头,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很难堪。
  此后,这家血站开始了一人一针,我感到很欣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有了AI滋病,但是这样至少可以将这种可怕病菌的传播降到最低。
  我几乎无时无刻地想着怎么逃走,也在心中制定了很多条方案,但不久又将这些方案一一放弃。我知道,没有知情人的帮助,我很难逃出去。而能够帮助我的最合适的人,就是长发了。
  然而,长发会不会帮我?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2
 我在厨房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厨师当下手,剥葱剥蒜,劈柴端炭,日子过得很清闲。然而,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夏天快要到了,我也该走了。我要写稿赚钱,要打电话给家里,而这么长时间里,我已经与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经常来给厨房送菜的是那个三轮车夫,就是那晚接我来的那个三轮车夫,他性情憨厚,见人不说话先微笑,神情显得很谦卑。他一个人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而妻子几年前患病去世了。他每天很早起床,蹬着这辆破三轮车,到处揽活,每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即使这样,日子仍然过得捉襟见肘,他不得不也来卖血。现在,全国实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没有了孩子的学费负担,没有了各种税费,他的日子应该很好过了吧。遗憾的是,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不知道三轮车夫的名字,每次都是喊他老哥,老哥是北方人对自己所尊敬人的通用称呼。
  老哥一生受过很多苦,出生在官方所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后期,因为养不活他,被父母扔在了野外,后来又被一个过路人捡拾了,这个人又将老哥送给自己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亲戚,老哥就一直在这个亲戚家长大。所幸的是,老哥来到那个亲戚家的当年秋天,粮食就获得丰收,此后就再没有发生过饿死人的现象。
  然而,接着文革就开始了,农民们兴修梯田,广种薄收,每天是没完没了的检举揭发,斗争批判,学习文件,国民经济和家庭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沿。老哥说,那时候的苦日子漫漫无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饭。农民们的最大愿望就是吃饱饭。
  文革结束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老哥说,那时候的农民干劲十足,当年每家每户都有了余粮,他也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能够吃饱饭。然后,日子越来越好,家中盖了房子,孩子上了学……
  和大多数农民一样,老哥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他只想平安活着,只想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很知足。
  我紧锣密鼓地筹划怎么从这里逃出去。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着,父亲身体怎么样了?母亲身体好吗?我是家中唯一的希望,没有了我,这个家就彻底垮了。我必须活着,而且要像多年后的许三多那样,好好活着。
  那一天,我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长发,我要告诉他,家中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急需见到家人,请求他帮助我逃离这里。我在这里忧心如焚。
  然而,长发会答应我吗?我还没有支付血霸买我的那500元钱,我这些天的食宿费用还没有支付,我身上现在只有100元钱,在我临出门暗访的时候,这100元被缝在衣服里,那是我在极度危机状况下的救命钱。

  那一天,我在厨房里帮工,一直盼望着长发会出现,这个我不知道底细的青年,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然而,中午过去了,长发没有出现;下午过去了,长发还没有出现;一直到黄昏来临,我才看到了长发,他是被三轮车送回来的,他躺在三轮车狭窄的车厢里,像一摊泥,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长发浑身是血,似乎披着一张红色的床单。
  一名打手告诉我们说,长发那天和他们一起参加了一场战役,为了争夺血奴。长发被对方的钩镰枪砍伤了,仍然浴血奋战,他们几个人身上也都带着伤。对方人多,他们大败而归。他们不敢住在医院,害怕对方寻仇,就只能回到这座院子里。
  我擦着长发身上的血渍,心中充满了忧伤。尽管我此前已经预感到了血霸血头们会寻仇厮杀,会像一群蚂蚁和另一群蚂蚁一样打来打去,但是我没有想到受到伤害的是长发。长发是这群流氓中少有的好人。
  夜晚来临了,医生也来了,是镇子上一个开药店的中年男子,他背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具箱,挽着裤管,一个裤脚低,一个裤脚高,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刚刚从田地里回来,放下锄把,就拿起了药箱。听说文革的时候,他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依靠止疼片和红药水,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江山。至今,他还是使用止疼片和红药水的顶尖高手,不管是肚子疼,还是肩膀疼,不论是外伤,还是内伤,只要喝了他的止疼片,立刻见效,在这里,在这些没有文化的农民眼中,他是华佗再世,李时珍重生。

  打开箱子,他又拿出了他的止疼片,给长发灌下去;又拿出他的红药水,涂在长发的伤口上,长发被药水螫得呲牙咧嘴,但是他忍着不吭一声。红药水有消炎作用,对伤口确实有好处。
  然后,肉瘤来了,他拿着一管猎枪,杀气腾腾,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打手,他们手中要么拿着砍刀,要么拿着铁管,一个个凶神恶煞。让人望而生畏。
  “把那些狗日的灭了。”肉瘤说。然后,他带着打手们出门了,他们坐在一辆轰隆隆作响的柴油车上,驶向茫茫的黑暗里。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3
肉瘤临走的时候,把那几只恶犬放脱了。那几只恶犬就像坦克一样,在院子里轰隆隆地驶来驶去,血红的眼睛就像探照灯,它照到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从长发身边离开,我回到房间里,看到同房间的四个人都木然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尊泥塑。勺子又从床铺下翻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丸,一仰脖吞了下去。我感到好奇,就问:“你感冒了?”
  “没有。”
  “那你咋吃药?”

  勺子笑了,他说:“一月卖血十五六次,不吃药哪里有那么多血卖。”他摊开手中的瓶子,我看到瓶子上印着“硫酸亚铁”几个字。下面的说明是:“本品为铁元素补充剂。铁作为造血原料促进血红蛋白合成及红细胞成熟。”我恍然大悟。国家有关条文规定,每六个月才能卖血一次,而这里的很多人每两天卖血一次,而他们的血则依靠药品来“催血”。
  “今晚要出大事了。”一直闷头抽烟的那个人说,“他们都拿着枪和刀出去了,我估计要有人命案。”
  院子外是黑蒙蒙的天空,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偶尔会有一道闪电撕裂了遥远的天幕,像树枝一样悬挂在天边,又一闪即逝。要下大雨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粗壮的身材,他喊着我的号码,让我赶快到厨房去。
  走出房间,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厨房。乡村没有饭店,肉瘤们出门打架了,回来后肯定会很饿,我得和厨师们给他们准备晚饭。我看到老哥也在厨房,他正从三轮车上抱起一捆猪肉,放在案板上。狗日的血头和打手,平时难得在厨房吃一顿饭,要吃就要吃猪肉,而我自从来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次肉。血奴们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次肉。
  老哥卸完车上的食品,就蹲在房檐前抽烟,火光一明一暗,照着他一张愁苦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近老哥,递给了他一根烟。我悄声说:“老哥,带我出去。”
  老哥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不置可否。
  我说:“老哥,你看,是这么回事情。我家里有父亲卧病在床,不知道生死,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回去晚了,我担心见不上一面。”
  老哥沉默了,他大口大口抽着烟,突然抬起头说:“中。”
  我走进厨房里,厨师头喊:“灶膛烧红了,快点把炭添上。”我拿起炭锨,向里面扔了两锨潮湿的炭沫,默默祈祷着,这是我在这里扔的最后两铁锨煤炭。
  老哥起身了,他慢悠悠地走向院门。一只恶犬跑过来,用鼻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裤管,老哥手中像变戏法一样,多了一块骨头,扔在了地上,恶犬摇着尾巴,把骨头叼在嘴上。其余的几只恶犬看到了,也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老哥又把几块骨头扔到地上,它们舒服地哼哼着,讨好地摇着尾巴,老哥在黑暗中向我招招手。
  我顺着墙角溜到了老哥身边,一只恶犬发现了我,呜呜叫着扑过来,黑暗中它的牙齿像匕首一样亮光闪闪,我吓坏了。老哥低声喊了一句什么,它立刻温顺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啃它的骨头。其他恶犬只抬头看看我,也将兴趣转移在了爪下的骨头上。
  我坐上了老哥的三轮车,老哥一路蹬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刮过,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凉冰凉。黑暗中,我听到了老哥粗重的呼吸声,我说:“老哥,换一下,我拉你。”

  老哥说:“你蹬不了,这和自行车不一样。”
  一直骑出了很远,看不到那座院子的灯光,老哥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才放慢了速度,说:“暂时没事了。”
  我看着黑暗中的老哥背影,说出了自己一路上的疑惑:“老哥,为什么恶犬不咬你?”
  老哥悠悠地说:“狗比人好,比人懂事,它知道报恩。我每回送肉的时候,卖肉摊主都会把肉和骨头分离。骨头本来是要扔掉的,我不让他们扔,带回给这些狗吃。你看,它们见了我有多亲。”
  一道闪电,像刀光一样划破了天空,照得四野一片惨白,接着,雷声隆隆响起,像巨大的铁球滚过遥远的天边。雨声突然密集起来,像千军万马在衔枚疾行,雨点砸在背上,疼痛蔓延全身。借着电光,老哥看到旁边有一颗大树,就骑着三轮车来到了大树下,我们藏在树洞里躲雨。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借着闪电,我看到荒原上的野草,像波浪一样翻卷着,又像被梳子梳过一样,整齐地排列着。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在野外度过雨夜,乡间的雨夜充满了传奇和精彩,似乎闪电和雷鸣唤醒了每一个幽灵,千山万壑都在发出共鸣,千万种草木都在发出啸声,那种情景很像多年前大型舞剧《东方红》序幕的场景。
  突然,一道闪电,打在了树上,也打在我们身上,将我们高高抛起,又轻轻摔下,摔在了几丈远的地方。我惊魂未定,睁开眼睛,看到一绺树皮,从树顶到树根,被揭了下来,扔在我们身边。树身上的那一绺惨白,像一柄蛇形剑,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哎呀呀,树里面有蛇精啊。”老哥跪在地上拜了两拜,“闪电救了我们的命。”
  我懵懵不懂地看着他。
  “大蛇成精后,没处藏身,就藏在了老树里面,老树的中间都是空的。蛇精不用出来,每天都能吃饱。老树会有很多鸟落下来,还会有很多老鼠田鼠松鼠跑进去。这些就够蛇精吃了。” 老哥一本正经地说,“蛇精死不了,除非让雷电击死。这棵树里有蛇精。”
  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老哥的话是封建迷信,直到几年后与一位大学教授交谈,我才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打雷闪电时,不能站在大树下躲雨,否则会被雷击击伤击死。尖尖的树顶会成为招惹雷电的目标。那天晚上,我们躲藏在了树洞里,被大蛇发现,大蛇蜿蜒而下,想把我们作为美餐。突然,闪电来了,击打在大蛇身上,强大的电流也将我们轰出了几丈远。大蛇死了,而我们却安全了。

  那天晚上,我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劫,突然看到了远处有灯光闪烁,还有汽车的引擎声隐约传来。坏了!一定是肉瘤他们打架回来了。怎么办?
  老哥的手掌一直在额头上抹来抹去,不知道是抹汗珠,还是在抹雨滴。他也没有了主意。汽车速度很快,眨眼间就来到了跟前,雪亮的灯光打在了我们身上,从车上跳下了几个人……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3
【暗访酒托群体】
  回到报社后,我赶紧给家中打了一个电话,我牵挂着父亲的病情。
  那时候,家中还没有装电话,全村也只有村口的小卖部有一部电话。后来我听说,每次我打来电话,小卖部的老板就跑出来,站在村道上喊着:“李嫂,你儿子电话来了。”母亲就从家门口跑出来,一口气跑到小卖部里,拿起话筒。每次我都能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总要过上半分钟才能说出话来,我说:“妈,你跑什么?摔一跤怎么办?”妈妈说:“长途电话啊,一分钟很多钱呢。”我说:“我这是在单位打电话,是公家的电话,不要我掏钱。”妈妈严肃地说:“公家的钱也是钱嘛!”总是没说几句话,她就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妈妈总是在电话中说,家中一切都好,让我不要牵挂,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也是在后来,我听小卖部的老板说,妈妈担心我牵挂家里,不能好好工作,每次都是在骗我,其实那时候家中生活非常艰难,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以前回家的时候,带给父亲的红山茶香烟和郎酒,都被母亲贱卖给了这家小卖部的老板,一条红山茶那时候45元,母亲只卖30元;一瓶郎酒50元,母亲也只卖30元。这家小卖部的老板说,这些高档烟酒在小卖部根本就卖不动,农民都很穷,谁能消费得起?但是母亲又等着钱用,他就只好自己掏钱买了,然后自己抽,自己喝。

  我还记得和父亲去医院检查身体的一个场景,那时候父亲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疾病,他总是相信医学这么发达,有病都能治好。那时候我还在北方那座小县城里做着一个小公务员,清水衙门,除过工资没有任何外快。有一天,我们站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外,看着门里一个比父亲年龄能大几岁的老汉,坐在一张凳子上,和医生一桌相隔。医生问:“你这病想不想治?”老汉说:“有病总要治啊。”医生说:“需要两万元。”老汉说:“这么多?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然后,老汉就气昂昂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儿子和女婿。父亲悄悄对我说:“唉,庄户人恓惶啊。有了大病就只能等死。”

  父亲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老汉,以至于过了很久还会向我提起那个老汉,“不知道他现在活着没有?”父亲说话的时候,满眼都是凄凉的神情。
  我一直觉得中国农民是最伟大的,他们吃苦耐劳,沉默寡言,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淳朴最勤劳的人,他们付出了自己一生的所有,而得到的仅仅是温饱,有时候连温饱都得不到。他们在死亡面前镇定自若,他们看待死亡的那份从容和英勇,又有谁能够比得上?
  也是在不久,父亲也知道了自己要面对死亡。那天,我们住在医院旁边一间旅社的小房间里,我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向母亲说出了父亲的病情,说这种名叫癌症的疾病,目前医学上还无法治愈。母亲说:“既然这样,那就让你爸知道吧。”我现在还能记得,母亲走进房间里告诉了父亲这一切,躺在床上一直忍受着疼痛的父亲一骨碌爬起来,说了句:“走!回家!不看病了!”然后就自己走了出去。

  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当时自己没有钱,没有把父亲留住。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泪流满面。这些年,我拼命工作,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遗憾。
  这一辈子,我要倾尽我的所有,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其实,决定来到南方时,和父亲告别的那一次,是我们父子在一起的最后一面,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以后所有关于父亲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转述的。
  听妹妹说,那天,老家下雨了,雨很大,父亲艰难地爬起身,准备上厕所的时候,在院子里滑了一跤,胳膊被摔断了。父亲爬起身,左手捏着右臂,感觉小臂完全与胳膊脱离,只连着一圈皮肉。妹妹也看到了,她赶忙跑得父亲身边,要送父亲去医院,父亲说:“算了,等死的人,断就断了吧,省得再花钱。”他疼得满头大汗,可就是坚持不去医院。

  母亲也赶来了,但是看到这种情景,她也没有了主意。妹妹哭着让父亲去医院,可是父亲心疼钱,他知道只要进了医院,没有几千元就无法走出来。我们家那时候哪里有几千元啊!
  妹妹没有办法,就去了村口打我的传呼,那时候我没有手机,只有一个数字传呼,但是,没有回应。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我应该是在血奴群落里暗访。数字传呼放在了报社里,并且关机了。这个数字传呼以后还把我害惨了,让我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妹妹找不到我,只好又打弟弟房东的电话,那时候弟弟初中毕业,在县城蹬三轮车,租住在一户人家,那户人家装有电话。那时候,刚好弟弟在家吃晚饭。弟弟听到父亲这种情况,就说:“无论如何都要送到医院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爸看病。”妹妹心中一下子有了主意。
  那天晚上,父亲躺在架子车里,妹妹在前面拉着,母亲在后面掀着,一步步在黑暗中走向镇医院。镇医院距离我家还有十几里,道路泥泞,她们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半夜的时候,她们才一身泥土出现在镇医院的门口。
  全家三口人走在去镇医院路上的时候,十几岁的弟弟骑着三轮车从县城往家赶。那时候已经没有班车了,雇出租车,弟弟又没有那么多钱,那时候弟弟身上只有50元钱,这是弟弟所有的积蓄。刚刚下过雨的道路非常湿滑,弟弟好几次都差点滑到深沟里。快到半夜的时候,突然从路边树林里冲出了几个人,他们打着手电筒,拦住了弟弟,弟弟害怕极了,还以为遇到了抢匪,那几个人把弟弟一把从三轮车上拽下来,然后要弟弟拿出营运证。在县城里跑三轮车拉人拉货,都需要办理营运证,缴纳营运费。弟弟苦苦哀求他们,说家中有病人等着,求他们快点放过自己。他们要弟弟缴纳罚款,一张口就是300元。弟弟说:“好我的叔叔呢,能看我这破车值不值300元。”他们不管,就要钱。后来,他们从弟弟身上搜走了仅有的50元,才放弟弟离开了。

  弟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没有喝一口水,又跑到医院里看望父亲。
  那些天里,所有人都联系不到我,弟弟变卖家中所有的东西,给父亲治病。十几岁的弟弟一下子长大成人了。
  这些年来,只要一写到父亲,只要一想到父亲,我就流下眼泪。此刻,我已经说不出什么,写不出什么,只有眼泪流下来……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4
寻找客户要从三个地方找,一个是QQ上,一个是一YE情网站上,还有一个是征婚网站。
  那时候的网络刚刚普及,家庭里能够买得起电脑的,都是有钱人,只要知道对方是在家中上网,就想方设法约他出来,根本就不用怀疑对方的经济实力。
  QQ上怎么查找?先登陆,然后点击右下角的“查找”,弹出一个窗口,点击最下面的“QQ交友中心搜索”,页面会变换为“精确条件”,然后选择你所在的省份和城市,年龄设置为20-40岁,性别为男,因为这个年龄的男子一般好冲动,或者叫花心,然后再点“查找”。这样就会出现很多符合条件的男子,你想加谁就加谁。
  自从有了QQ后,骗子们的技术也与时俱进,花样翻新。不但酒托和键盘手盯上了QQ,而且妓女、营销员、声讯台的骗子也都盯上了。我曾经暗访过一个声讯台,声讯小姐现场演示说,她们这个行业以前是靠到处乱贴广告,或者在报纸上登载广告做宣传,现在那些方法都过时了,他们现在只在QQ上找0-15岁的小男孩,加上他,然后留言说:“你们班一个女生喜欢你,想知道谁吗?请拨打我的电话9XXXXXXX。”或者是:“我和你同校不同班,暗暗喜欢你,想知道我是谁?请你拨打我的电话9XXXXXXX。”这个号码就是声讯台的号码,一分钟两三元钱,只要电话接通,声讯小姐想方设法勾引小男生,让他延长通话时间,给小男孩讲故事,唱情歌……单纯的小男孩像吃了鸦片一样,每天都要身不由己地打电话给声讯小姐,最后一算,电话费几百上千元。孩子通话,父母买单。声讯台还很猖狂,你想告它也很难打赢官司,电话是你自愿打的。如果你不交话费,它还会告你的。至于声讯台怎么来的?为什么这样猖狂?大家想想就知道了。

  阿强说,在QQ上找人时,一般选择在晚上,这样成功的几率比较大。夜晚12点以后,依然泡在网上的男人,要么是单身,要么就是夫妻感情不好,或者是花心男人。这时候,你一找一个准。加上他,没有聊几句,他自己就提出了XING要求,你爽快答应,然后要到他的电话号码,或者传呼号就行了。
  我经常会通宵上网,或者通宵看书,QQ就一直挂在网上,很多次,后半夜的时候,QQ头像就会闪烁,打开一看,都是女性。这些人的身份都有:妓女、收费LUO体视频、商品推销员,当然也有键盘手。前几种身份的人,你一看就能识破,置之不理。而键盘手则让你难以识别,键盘手是男的,但是他伪装的头像是女的,性别一栏也填写女的,“他”会对你问寒问暖,关怀备至,春风化雨一般,消融了你心中的防线,“他”会诱惑你说出电话号码,然后让你一步步走进“他”构筑已久的温柔陷阱。你一直到自己被骗了,一直到被宰得遍体鳞伤,你都不会知道,这个诱骗你的人是一个男人。

  在一YE情网站上寻找猎物,更是如鱼得水。注册一YE情网站的男子,都是抱着不纯的目的,键盘手也在这类网站上注册一个用户,性别当然也是女性,给男用户留下自己的QQ号码,果然,过不长时间,这个男子就会加你,自愿走进圈套。
  如果说前面两种骗人手法不道德,那么征婚网站上骗人更加不道德,人家男子是抱着恋爱结婚的目的注册这类网站的,而键盘手闯进这类网站里,就像野猪闯进了菜园里,胡吃乱啃,一片狼藉,他看到谁谁就倒霉,喜欢加谁就加谁。键盘手口中的自己都条件非常好,办公室白领,身材高挑,容貌出众,年方二十,这样的女子很容易让男子动心,尤其是急于找女朋友的纯真男子。几句交流后,键盘手就会要男子的电话号码或者传呼号,毫无防范的男子也会给的,这样,也被诱进了圈套。

  键盘手要到了你的电话号码,马上就会告诉主管。但是,键盘手绝对不会告诉你自己的电话号码,因为键盘手和你所见到的酒托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性别。
  键盘手和酒托从来不会见面。键盘手也不知道谁是酒托,酒托是谁。
  键盘手和酒托之间的桥梁是主管。主管掌握着酒托的电话,很多酒托的很多电话。
  但是,主管也和酒托不见面,主管也不知道酒托长什么样子。
  在这个罪恶的黑色利益链条中,每一环都紧密相扣,所有的受骗者,我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的受骗着,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骗的。受骗者所知道的,所见到的只有酒托,他不知道酒托只是其中的一个链条,他不知道这个黑色的利益链。

  我常常想,设置出这个黑色利益链的人,绝对是骗子中的顶尖高手。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4
初中时候学过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里面有一段至今还记得:“掌柜是一副凶杀脸,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鲁迅的杂文——那些教科书上所认为的匕首和投枪,让年小的我们头疼不已,我们看不懂,我们体会不到匕首和投枪的威力,我们只感到一团乱麻,越理越乱,我们无法理解那些编写教材的人为什么要把这样难以理解的,对孩子来说是一种摧残,戕杀孩子学习兴趣的文章,强行地塞给我们。鲁迅的杂文也许是一桌满汉全席,但是,对少年的我们来说,那是一桌发馊了的满汉全席,它的营养价值还比不上一颗大白兔奶糖。后来,当我看到某某作家声称他的营养师是鲁迅,他精研鲁迅的作品,我就哑然失笑,我怀疑说这话的所谓作家只是初中文化程度,他的见解和观点只是初中语文课堂上的照本宣科;或者这位作家在用鲁迅先生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鲁迅是抬捧起来的神像一样的伟大人物,不容亵渎和质疑,精研他老人家的作品就表示自己有高深的学问,而质疑他则表示自己没有文化。

  鲁迅的杂文实在不敢恭维,因为直到现在看起来都味同嚼蜡,然而鲁迅的短篇小说中,却有部分经典,像这个《孔乙己》,而那些被人捧为具有伟大意义的小说,反而是最难以卒读的,比如《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我常常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我们的欣赏水平出现偏差?
  在键盘手聚居的这个出租屋里,我常常会想起鲁迅的《孔乙己》,想起那个小学徒,他天天盼望着孔乙己来,他在那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每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在这间出租屋里,我就是那个小学徒。不同的是,他还有孔乙己可以见,还可以笑几声,而我每天见到的都是这几张没有清洗干净的变态丑陋的脸,我每天都笑不出来。
  主管只要走出了这间房屋,就会在外面锁上房门。有时候,他白天会出去,这主要是买菜和查看银行卡。他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记录着每个键盘手每天的工作业绩:键盘手钓到的客户姓名、客户的电话或传呼、接待客户的酒托代号、客户消费的金额。每天夜晚后半夜,有时候是凌晨,主管就会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这个电话告诉主管当天晚上的消费情况,主管就拿出笔,在这个小本子上勾勾划划。第二天,他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谁昨晚做了几笔业务,谁的提成达到多少钱。这些钱都是有人打进主管的银行卡的。但是,这些钱一直存放在主管的银行卡里,只有当键盘手离开的时候,主管才会分发。

  在这里,工作的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后离开的时候,才能拿到提成,否则,分文不给。
  我不会给他们找一个客户,如果找到客户,客户去消费,去受骗,我会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我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地上网,在网站上找客户,在QQ上瞎聊。有的男人抱着纯洁的交女朋友的心态,想认识我,他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自己的家庭情况,自己的工资,自己的发展前景,自己的未来规划,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能虚与委蛇,我为这样纯洁的男人而感到伤心,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网络时代,你无法知道坐在你电脑对面的是谁,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多年后,网上有一句流行语,叫做:“别留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那时候的我想给他们说:“别留恋妹,妹只是一个传说。”当然,那时候的我说不出这样有文采的话。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能偷偷地从QQ上删除他们。

  还有一类男人,我一加上后,他就开始献殷勤,献完殷勤就开始性暗示,我装着不懂,他又开始说一些没有穿衣服的赤裸裸的话,这种男人不要钓就会上钩,一叫他,他马上就出来。遇到这种男人,我就会骂一句:“这些话说给你妈妈听。”然后也删除了。
  可是,就有些男人很不识趣,删除他后,还会加上你,还要纠缠你,还要骚扰你,于是就开始了对骂,这些男人往往比泼妇还要泼妇,所有脏字眼都从他们的指尖以很高的频率流出来,流到了屏幕上。他们说你永远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会嫁个瘸子哑巴XING变态。我笑着打出:“你说的很对,我永远都不会嫁。”然后,将他拉入黑名单。
  我想,很多男人为什么会成为酒托的猎物?关键在于没有戒备心,缺少防范意识。
  键盘手一般会在一两个小时内就搞定一个猎物,如果超过这个时间段,他们就会失去耐心。所以,当你在网上遇到特别殷勤的“女子”,没有交谈几句,就提出要你的电话号码,你不能给。这种人,十有八九就是键盘手。另外的十之一二是妓女。
  网上的人形形色色,只有在有了较长时间的交往,充分了解了对方后,只有在认识后的第N天,才能告诉对方自己的电话号码。

  遇到一开始就向你要电话号码的“女子”,你要“她”先提供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她不愿意提供,你就不要告诉自己的;如果你告诉了自己电话号码,而对方没有马上打过来,这种人100%就是键盘手。
  从键盘手得知了你的电话号码,到酒托打给你,这中间有一个缓冲期,这个时间段长达几个小时。
  总而言之一句话,珍惜自己的家庭,珍惜自己,在网上没有非分之想,一般就不会受骗。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5
 后来,与一些上当受骗的人交流,他们说,当初听到酒托要去喝酒,他们还暗自高兴,想着把酒托灌醉了,然后就能怎么怎么样,没想到,自己是鱼儿,人家酒托才是渔夫。
  从马路到酒吧门口只有几米远,水泥路面,而这几米水泥路面让我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陷进淤泥中,难以自拔,举步维艰。该不该进去,敢不敢进去?我一直在想着。
  酒吧门口徘徊着几名男子,他们都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眼睛像刀片一样从我的头发上掠过去。他们都穿着黑色T恤,有的是黑色长裤,有的是蓝色长裤,T恤上印着张牙舞爪的老虎。这种图案的衣服,我在别的地方再没有见到过,只在这家酒吧门口、酒吧附近的公交车站、街道两边的大树下见到过,他们的活动范围就是半径50米的区域,人数有一二十个。如果不是专门留意,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做暗访,谁会注意到酒吧的附近有这样一批胸前印着老虎的男子。那件有着老虎的T恤是他们的工作服和彼此辨认的标志。

  我硬着头皮走到酒吧的招牌下,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里很黑暗,两边装饰着两排闪闪烁烁的彩灯,让人觉得很诡异。我不想进去了,我当时身上只装着50元钱,那是我这些天蹬三轮车的收入。我脚步迟疑。酒托大约感觉到了我在犹豫,退后一步拉住我的胳膊,用她的大胸在我的胳膊上磨来磨去,就像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刀子一样,磨过这面又磨那面。到了这里,想退也退不回去了,我只好咬着牙关继续往里走。

  转过弯,甬道里豁然开朗,这里居然别有洞天。黑暗的房间里,墙壁上的、天花板上的灯光全部打开了,房间里有十几张桌凳,桌凳的造型都很奇异,桌子有圆的,有方的,而凳子很高,坐上去后,双脚要放在中间的横杆上,才能坐稳。几名身穿黄色T恤的男子像散乱的棋子一样,歪歪斜斜地坐在四周。里边的墙角,有两对男女正在呢喃私语,那两个女子都是袒胸露乳,衣服短得不能再短,浓妆艳抹的脸,在彩灯的照耀下,像鬼魅一样妖艳。这两个女子,毫无疑问是酒托。而那两个男子,则是上钩的笨鱼。一个身材肥胖的男子,正在开怀畅饮,他殷勤地给酒托的杯子里斟满红酒,然后碰杯,一饮而尽。另一名男子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的果盘、饮料,服务生正在打开一瓶红酒,这名男子用牙签插起一颗圣女果,满面笑容地送到酒托的嘴巴里……我看了后,暗自好笑,现在两人满面春风,志得意满,过会算账的时候,估计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我刚刚在凳子上坐定,服务生就过来了,拿着酒水单。酒托装着不认识服务生,看着我说:“来瓶红酒吧。”我知道一瓶红酒动辄就是几百上千元,赶紧说:“我从来不喝酒,我一见酒就过敏,我酒精过敏。”酒托给我撒娇说:“人家想喝点嘛,人家想喝嘛。”我装着没有听见,心中暗暗地骂着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酒托对服务生说:“拿红酒来。”服务生转身想离开。到了这一步,一般男人碍于面子,只好迁就酒托,这样就上当了,他们说给你打开的这瓶酒是1000元,你就得掏1000元;说是2000元,你就得乖乖掏2000元。红酒市场本来就非常乱,从来就没有一个价格尺度,它繁杂的名字可能连品酒师都没有听说过。

  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漂亮女人是酒托,她怀揣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子,正准备宰我,我在她的面前没有必要装大款,我也不想和她之间发生任何故事。我赶紧站起来说:“我没有带钱,不要红酒。”
  服务生站住了,酒托愕然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脱身。我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里面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迟钝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开怀畅饮的胖子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三个穿着黄色T恤的服务生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们一脚加一脚,竞相踩踏在胖子的身上,胖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扭成了一截虾米。
  胖子一直在求饶,他把这些比他年龄还小的流氓叫“叔叔”。流氓们骂道:“他妈的没有钱还跑进来,手机掏出来。”
  原来开怀畅饮的胖子付不起酒钱。
  坐在我对面的酒托回过头来,拉着我的衣服说:“坐下来啊,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喝我们的,来到这里就是消费的,别在乎钱啊。”她抛给我一个暧昧的眼神。我装着没有看见,继续紧张地想着脱身之计。
  胖子站起身来,把手机掏出来,递到流氓们的手中。那时候的手机很贵,最便宜的诺基亚也要一千多元。

  另一个男子也在结账,他把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小心地问服务生:“你们认识啊?”他指的是服务生和酒托。服务生反而嘲笑他说:“你带来你的女朋友,到我们酒吧消费,我怎么认识啊。”男子站起身来,他的脑门上亮光闪闪,全是汗珠。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去,用手掌在脑门上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我看到这名男子带来的酒托,看着收钱的服务生,嘴角掠过一丝舒心的微笑。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6
几分钟后,酒托走出了玻璃门,边走边向后张望,她在过街斑马线边等了一会儿,然后拨打电话,我看到身后距离她20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从皮带上的盒子里掏出手机。那时候,很多有手机的男子都喜欢在皮带上穿一个盒子,盒子上有暗扣,手机就装在盒子里。后来听说这种放置手机的方法给小偷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然后像一阵风一样,男子们不把手机拴在裤腰带上,而改装在口袋里了。又过了几年,手机流行挂在脖子上,像个巨大的项链一样;再过了几年,手机又流行装在套子里,套子套在胳膊上;而现在,男男女女出门都带着一个包,手机都装在包里。

  那个男子身材矮小,像潘长江一样没有长开。他左右看着,大约在寻找酒托。我看到酒托冷若冰霜,而潘长江笑容满面。
  酒托走过斑马线,走到了马路这边,她又朝左面走去,那是与酒吧相反的方向。酒托走到了一个街树下面,然后停住了。她又拿出手机,我想,她应该是拨打潘长江的电话。果然,马路那边的潘长江又从裤带里掏出手机。他边接听,边穿过马路。酒托挂断了电话,她密切关注了潘长江的一举一动。
  潘长江穿过了马路,向酒吧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然后又停住了。我估计这就是酒托电话中交代的第二次约会的地点。
  自从潘长江出现,到他来到第二个约会地点,他的身后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两个穿老虎“工作服”的男子,而潘长江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乐呵呵地,满面春风地,急不可耐地憧憬着与酒托见面,他像一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左顾右盼。
  酒托看到只有潘长江一个人出现,而且这个人也不像便衣,她现身了。她走到了潘长江面前,两人说着什么,我估计酒托肯定又在问:“你开车来的?”“你做什么工作?”潘长江没有丝毫戒备,他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又高大又风骚,笑得嘴角都裂到了耳朵边。
  然后,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走进了酒吧里。
  突然,我又看到了一个酒托,就是昨天和胖子一起喝酒的那个酒托。她的衣服都没有换,她穿着红色短裙,黑色T恤。她带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了。那个男子一路都在激愤地说着什么,一会儿握着拳头,一会儿摊开双手,他看着红短裙,但是,红短裙置之不理。我估计这个个子很高的男子肯定刚才被骗惨了。
  红短裙走上了斑马线,她要过马路了,高个子也要过马路,他一直跟在红短裙的身后,他很激动,不断地挥舞着手臂。
  一直站在酒吧附近的两名穿着老虎工作服的打手出现了,他们跟在了高个子的后面。这两名打手不是跟在潘长江身后的那两个。那两个此刻还在酒吧旁边徘徊。
  糟了!这个高个子今天要挨打。
  红短裙过了马路后,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住了,她买了一根冰淇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高个子还在喋喋不休,说到动情处,他推了红短裙一把,红短裙还是一言不发。突然,一个打手从高个子身后走来,头别向一边,不看高个子,他撞在了高个子身上。两人发生了争吵。这名打手和高个子扭打在一起。另一名打手突然出现了,他从身后抓住高个子的头发,一下子就把高个子掼倒在地。然后,两名打手用皮鞋狠狠地踏着高个子。高个子吓坏了,他抱着头爬起身,狼狈逃窜。

  红短裙接听电话,向公交车车站方向走去。两名打手像没事人一样,穿过马路,在酒吧附近游荡。
  刚才只顾看打架,没有留意到又一个酒托出现了,这个酒托我还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以什么方式和上钩的男子接头的。他们一起向酒吧的方向走来,那名男子想拉住酒托的手,酒托好像很害羞地甩开了。
  这名女子绝对是酒托,从她的穿戴上能够看出来。爬在楼顶上,我能看到她雪白的肩膀,还有两个丰满的乳房,晃来晃去地。薄薄的衣服包着高耸的乳房,像兜着一坨凉粉。
  果然,他们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又走出了一对男女。女子还是超短裙,毫无例外是酒托。女子径直走过马路,对男子理也不理。她在打电话,走向公交车站的方向。男子蹲在了一棵街树下,抱着头颅,一动不动。最后,又摇摇晃晃离开了。我估计刚才他在哭泣。
  我低头望去,突然,潘长江和酒托出现了,这名穿着绿色上衣的酒托和潘长江在酒吧里呆了顶多十几分钟,就走出来了。绿上衣自顾自地走过马路,在马路边,她遇到了红短裙,她们装着不认识,没有说一句话。这次,红短裙带的是一名40多岁的男子。
  潘长江站在马路这边,怅望着马路那边愈走愈远的绿上衣,暗自神伤。他一个人迟疑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抽着自己的耳光。几个迎面走来的人惊讶地看着潘长江,潘长江不管不顾,抽完耳光,又用衣袖抹着眼泪。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6
那天晚上,我在楼顶上爬了三个小时,我看到绿上衣先后把五个男子带进了酒吧,红短裙带了四个男子进酒吧。按照这样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最少会骗10名男子,每个男子被宰500元,这应该不算多吧,一个酒托一天就会骗走5000元。这5000元里,键盘手抽取10%,那么酒托抽取的绝对不会低于键盘手,就按照10%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收入500元,一月收入15000元。那时候的15000元,最少相当于现在的30000元。

  太可怕了!
  每个酒托和蠢鱼走进酒吧,一般都只会在里面呆一二十分钟,然后,酒托就会带着蠢鱼出来。酒托甩掉了前一个蠢鱼,就会急急忙忙地接待下一个蠢鱼。她们边走边打电话,她们都很忙碌,比妓女还忙碌。
  和蠢鱼在酒吧的在这一二十分钟里,都会发生哪些故事?酒托又会如何表演?我真的想好好体验一下,可是,我没有钱。
  到了现在,我的暗访无法再做下去,因为这个暗访需要经费。一个三轮车夫是没有闲钱去给酒托的。
  我把暗访到的这些材料整理出去,投寄给了几家当时比较有影响的报纸,但是没有回音。
  我的夜晚依然在三轮车上度过,我奔走在夜晚的风中,汗水洒在夜晚冰凉的街道上。
  有一天,我正在路灯下边看书边等客,一个50多岁的男子走过来了。他穿着蓝色西裤,白色长衫,戴着近视眼镜,是那个时候最普通的打扮,我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问我看什么书,我不好意思地展开封面,那是我几天前从旧书摊上淘到的一本名叫《蝇王》的长篇小说,是英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戈尔丁的代表作。男子笑着说:“看得懂吗?”

  我说:“以前有过一本,后来弄丢了,这本是才买的旧书。”
  男子感到很惊讶,但是他没有继续说《蝇王》,他说:“我想去火车站,去不去?”
  这里距离火车站足有五六公里,一般人都会打的的,没有人会坐三轮车。看到我迟疑,他说:“时间还早,我想坐着车看看沿路风景。”
  我答应了。直觉告诉我,这个50多岁的面目白净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坐在三轮车上,他问我是哪里人,多大了,家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听到我的谈话中夹杂着喘息,就说:“别着急,时间还早着呢。你慢慢骑。”
  我们沿着江边宽阔的马路,慢悠悠地向前行驶,路边不时有携手比肩的情侣,和跑步的老人。偶尔会有小轿车疾驶而过,卷起的落叶吹打在我们的身上。
  他问:“你以前都做过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就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压抑在心中,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现在,我告诉了这个陌生人,这个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的陌生人,我突然感到轻松了很多。我长出了一口气,心胸豁然开朗。
  他坐在三轮车里没有说话,我听到他在叹气,声音很轻,像飘落了一片枯叶。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什么联系方式?”
  我告诉了他我的传呼号码。
  这段路程我们大约骑了一个小时,来到火车站广场,他下了三轮车,告诉我说:“这几天你的传呼别关机,我会联系你的。”
  按照路程的长短,他应该给我10元钱,但是他给了50元。我说我没有钱找你,我只要10元钱。他说不要找了,你太不容易了。
  这句话说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来。
  我看着他穿过车站广场,夜晚的火车站旅客稀少,我看着他走进了候车大厅,他站在门口向我挥挥手,然后才走进去。
  离开火车站,我一路都在想着,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说联系我。我突然后悔没有要到他的手机号码,然而,如果他有手机,他就是有钱人,他会把手机号码告诉一个陌生的三轮车夫吗?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6
那张报纸宣布破产了。
  那天大家互相通知,一起来到报社,看到法院的工作人员将报社的设备拉到卡车上,所谓设备,也就是一些破旧电脑和陈旧办公桌,工作人员将门封了,封条上的大红印章异常鲜艳夺目。墙壁上,一张纸片在风中呼啦啦地抖动,上面写着:“XXX,上班迟到,扣50元;XXX,版面错别字,扣50元……”报社在最后阶段陷入了疯狂,越没有钱,越要狠扣大家的血汗钱,而没有钱发,也就无法扣除。这张在风中抖动的纸片,成为我对这张报纸最后的记忆。

  卡车拉着报社仅有的家当离开了,这幢大楼也消除了报社的所有印痕。此后,会有别家公司搬进这幢大楼,但后来者可能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一家报社,这家报社曾有过跌宕起伏和悲欢离合,这幢大楼里曾生活过一群热血青年。
  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眼中都含着泪花。后来,有人默默离去,有人默默相随。走到了岔路口,有人提议说:“吃顿饭吧,吃完饭就散了,各奔前程。”大家又默默地来到一家小饭店,每人都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凑了一百多元,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炒了几盘菜,一大盆米饭。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聚餐。
  后来,这张饭桌上的绝大多数人再也没有见到,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生活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应该结婚生子了吧,祝愿他们家庭幸福,也祝愿他们生活都好了起来,不再忍受贫穷。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要经过很多驿站,当你告别前一个驿站的时候,你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个驿站的朋友;当你到达下一个驿站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个驿站是什么样子,又会结交哪些朋友。
  人生又是一辆长长的列车,在起点的时候,你会认识很多人,他们和你一起开始这段旅程,而在每一个车站,都会有人下车,你无法知道此生还能不能见到这些下车的人。你也要下车,但是你不知道你会在哪个车站下车,会在城市车站,还是小镇车站,还是荒山野岭的小站。你也不会知道是你一个人下车,还是和别人一起下车。
  人生充满了太多的不可预知。人生很残酷。
  听说那家报社欠了印刷厂上千万元,还欠了员工几个月的工资,印刷厂把报社告上了法庭,法庭强制执行,拉走了报社所有财产。

  又听说投资方广告公司把那几个月的广告费都收入了自己腰包,报社宣布破产后,这家广告公司也人去楼空,负责人携款潜逃。
  而受苦受难的,还是我们这些打工者。
  主任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还不知道。”
  主任说:“真对不起你,当初不带你出来多好。”
  我说:“没什么,人生本来就是起起落落,你不带我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南方这样富裕繁华。”
  主任苦笑着:“我要先回家了,老婆一直在家等着。我有了好去处,会通知你。”
  我点点头。我没有老婆,没有人等我。我的家在乡村,家中父亲卧病在床,我回家不但帮不上任何忙,而且还会让父母揪心。我有家,但是我没法回去。

  当天晚上,我骑着三轮车把主任送到了火车站,我们在进站口拥抱着,都哭了。很多人走过我们身边,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不明白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还要抱在一起,还要哭。主任说:“保重,保重。”然后就走进了候车室。
  送走主任,在回家的路上,我双腿酸软,每骑一段路程,就要坐在路边歇歇。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一下子没有了依靠。
  我只能在南方飘着。我没有工作,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但是我不能告诉父母这些,我不能让父母替我担心。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会说,我这里生活很好很好,让父母放心。
  几个月的三轮车夫生活,让我又黑又瘦,但是身体很结实,胸大肌也突出了,摸在手中硬邦邦的。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会光着上身,抽着一元钱一包的劣质香烟,慢悠悠地走过大街;困倦的时候,我会坐在车上,头枕着铁条焊成的栏杆就睡着了;我的嗓门也洪亮了,经常和别的三轮车夫用很粗的话语亲切地对骂着;我的双脚灌满了力量,会骑着三轮车以最快的速度和别人抢生意。我也习惯了别人的冷淡和嘲弄,别人用脏话骂我,我的心中不起一点波澜。为了生活,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三轮车夫。

  只是有时候,心中会泛起一阵苦涩:我的下一步该怎么办?该走向哪里?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7
 我在这家黑酒吧里做了一名清洁工。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把酒托们叫上来却没有喝完的红酒和饮料端到吧台后,然后擦拭他们用过的桌面。凌晨下班的时候,还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家黑酒吧下午三点开门,凌晨三点关门,每天营业十二个小时。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酒托和蠢鱼为什么每次都只在酒吧里呆十几二十分钟。为什么每次饮料和红酒都会剩下那么多。
  酒托带着蠢鱼一来到酒吧,服务生就会拿着酒水单过来,问:“两位喝点什么?”一般男子都会让酒托点酒水,酒托就正中下怀,专门拣价格昂贵的红酒点。如果男子自己要过酒水单查看,点那些价格较低的酒水,酒托就会说:“我不爱喝这种。”她会要过酒水单,点那些价格较高的酒水。这时候,一般男子都好面子,尽管心中千般不乐意,也忍住不好发作,听面前这个漂亮女孩的,漂亮女孩在人际交往中总能占据一些优势。

  如果男子坚决不喝酒,就像我上次给酒托说的“酒精过敏”,那么酒托就会说“来杯橙汁”。
  这个时侯,男子会在心中盘算,都点了什么,大概多少钱,这个时候他的心中还能承受,他镇静自若,因为他是看着那些酒水单上的价格盘算的,红酒加上什么果盘之类的不过二三百元。“来杯橙汁”也无所谓,一杯橙汁又能有多少钱,大不了二三十元钱。
  接着,红酒端上来了,服务生打开,给你们面前的玻璃杯斟满了;果盘也端上来了,通常是两盘,有时候是鱿鱼丝和瓜子,有时候是圣女果和葡萄干。圣女果,也就是小西红柿。这些东西一盘还不到一两,按照市场价格,每盘也就二三元钱。酒托一看到这些东西端上来,就要和你碰杯,你刚刚喝了一口红酒,放下杯子,服务生过来了,手中拿着一张纸,要你买单。
  你要过酒水消费单,一看,就傻眼了,就头上冷汗直冒,就有一种喝酒喝高了的感觉。上面写着上千元。怎么会这么多?你提出质疑,他们给你说,红酒多少钱,果盘多少钱。你说不对啊,酒水单上不是这样写的啊。服务生拿来酒水单让你看,你一看,真的啊,上面就是这种红酒的价格,还有照片。奇怪了,刚才明明看到的是这种红酒一瓶280元,怎么转眼就成了880元。你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把880元看成了280元。果盘呢?也价格不菲,一盘100元,两盘200元。红酒加果盘,1080元。怎么办?掏钱啊,他们虎视眈眈盯着你,你敢不掏钱,他们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掏了钱,走出来,回到家仔细回想,啊呀,你明白了,他们把酒水单掉包了,他们有两套酒水单,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价格,他们在你没有买单前,拿的是标价便宜的酒水单;在要你买单时,拿的是标价昂贵的酒水单。
  这是那些提前看过酒水单的蠢鱼。
  更多的蠢鱼进了酒吧后,不看酒水单。在漂亮女孩的面前,男子都喜欢充大款,兜里装着100元,就敢有装着一万元的感觉。女孩子点什么就是什么,喜欢点什么就点什么,怕啥呀,咱爷们,不差钱!
  这种男人,装得越优裕自如,买单的时候越狼狈不堪。买单前是刘德华,买单后是杨白劳。
  如果你没有点红酒,酒托只是点了“来杯橙汁”,你刚喝了一口橙汁,服务生过来了,买单。你一看酒水消费单,没有喝酒,照样会有喝酒喝高了的感觉,怎么?酒水消费单上写着760元。一听橙汁560元,两个果盘200元。怎么办?掏钱啊!
  很多男人刚刚喝了一口红酒,或者一口橙汁,就会买了单灰溜溜地离开。之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时候都荡然无存了。赶快逃,逃回家才会感觉到安全。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7
所以,几乎所有的蠢鱼和酒托只会在酒吧里呆一二十分钟,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喝酒的心情。他买单后,就感觉到上当了。

  也有些蠢鱼买了单后,还不愿意离开,心想,老子买单了,老子就要把这些酒喝完,把饮料喝完,老子偏不浪费。蠢鱼硬着头皮在一边喝酒喝饮料,酒托在一边回短信回电话,酒托生意很忙的,约她的人在门外排队,她才不愿意陪着你在这里浪费她宝贵的时候,在刚才你买单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你没有钱,看出来你很“吝啬”,看出了你脸上变色,看出了你的惊恐。她看出了你没有油水可榨,判断出你喝了这瓶酒喝了这杯橙汁后,不会再点酒水了,她就会说:“我们出去吧,不在这里呆了。”

  你还想留在这里,你觉得浪费了那一瓶880元的红酒,或者浪费了那一听560元的橙汁,感到可惜,酒托就会趁机给你发射暧昧的眼神,走到你的身边,用她的大胸脯摩擦你,给你说悄悄话,说她想要了。你终于心痒难耐,跟着她出去了。走出了这个门,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良家妇女,一个纯洁处女,她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不会再搭理你。你如果提出开房什么的要求,她会大喊“抓流氓”,穿“老虎”工作服的人会见义勇为,跳出来把你打成肉饼。

  那些红酒到底值多少钱,市面上仅仅几十元。那些橙汁多少钱?用几个橙子榨的。
  没有喝完的红酒和橙汁也不会浪费,放在一边,放在吧台后,等着下一个蠢鱼来点,再端出来。所以,一瓶几十元的红酒,可以卖给10个人,可以卖到8800元;几个橙子,不到10元钱,可以卖给10个人,可以卖到5600元。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7
如果遇到这个蠢鱼真的有钱,怎么办?如果他根本就不在乎在你这家酒吧消费千儿八百的,怎么办?
  酒托们有的是办法,她们就像水蛭一样,不吸干你的血,她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有多少钱,她们就会骗你多少钱。
  我曾经遇到了这么一件事情。

  有一次,一个男人跟着酒托进了酒吧,那个男人应该很有钱,四十多岁,矮矮胖胖,一身名牌,头顶光秃,四周头发浓密,这种发型叫做“地方保卫中央”,或者叫“地中海”。这个男人夹着一个小包,像个软皮本那样大的一个小包,里面应该都是钱吧。男人尽管名牌包裹,但是掩饰不了一身的土气,我想他可能是个乡镇企业家。
  乡镇企业家可能经常进酒吧、夜总会这类场所,他对这类场所很熟稔,一来就主动坐在了墙角,眼光环绕四周,一副舍我其谁的神情。服务生拿来了酒水单,他连看也不看,对酒托说:“你点吧,想喝什么你点。”酒托拿着酒水单偷偷地笑了,她知道今天逮到了一条大鱼。乡镇企业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小熊猫,黄色包装,一盒就是120元。他掏出一根给了服务生,服务生拿着香烟左看右看,舍不得抽,他没有见过这种香烟。

  酒托点了一瓶红酒和果盘,服务生端上来了,红酒启开,服务生就要求买单。乡镇企业家二话不说,拉开小包,从里面取出一沓钱,数了数,给了服务生。服务生欢天喜地,酒托喜不自禁,她一直在发手机短信。乡镇企业家面不改色,继续喝酒。
  我知道今天有戏看了,就悄悄坐到了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装着打瞌睡。
  喝过了几杯酒后,酒托的手机铃声响了,我听见她说:“我在和朋友喝酒,你过来吧。”挂断电话后,酒托向乡镇企业家解释说:“和我住在一起的女孩子回家了,没有带钥匙。我让她过来取。”乡镇企业家笑着说:“是不是也是美女?”酒托说:“当然是的啦,想不想认识一下?”乡镇企业家说:“好啊。”酒托又说:“今天晚上我们两个人陪你,要吗?”乡镇企业家嘎嘎笑着说:“好啊。”他的笑声像鸭子叫一样。

  几分钟后,另一个酒托来了,其实这个酒托就在门外等候。先到的酒托看到这个蠢鱼蠢得要死,又有钱,就发短信让后一个酒托赶快打自己电话。他们经常会这样配合,只要让打电话,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他们连台词都不用编排。这就像前几年流传的一个笑话,说是非洲球员来到中国踢球淘金,看到这里能赚钱,球迷特多,就打电报告诉同伴:“此处钱多,人傻,速来。”
  来了新的酒托,前一个酒托就喊服务生:“来一瓶红酒啊。”服务生就屁颠屁颠端来一瓶红酒。启开,付钱。乡镇企业家还不在乎。
  好!,接着来,今晚就想看看你兜里到底有多少钱,你买得起几瓶酒。
  两个酒托左右夹击,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亲爱的,你刚刚碰杯了,她接着来。就看你个土老冒能喝多少?再开瓶,再付钱。
  喝到最后,乡镇企业家招架不住,醉了。两个酒托也喝的差不多了,第三个酒托又来了,她的借口是来叫前两个打麻将的。她还没喝呢。继续上酒,乡镇企业家趴在桌子上,像头死猪一样,翻着白眼。酒托从他的小包里拿钱买单……这次,终于把他榨干了。酒托们嘻嘻哈哈地离开了,今晚每人都能提成几千元。
  乡镇企业家怎么办?两个服务生架着他走出去,喊辆出租车,在野鸡宾馆开间房子,那里开房不要身份证,把乡镇企业家扔进去,然后,他们就回来了。
  像乡镇企业家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但是,和酒托喝酒,动辄被骗几千元的却大有人在。
  刚开始我想不通,第一瓶酒打开了,出资上千元,感觉到上当了,为什么不赶快离开呢?为什么还要继续上当?
  其实,这是一种赌徒心理。想着既然上当了,既然被骗上千元,就豁出去了,要把面前这个漂亮女孩泡到手,上千元不能白掏。
  第一瓶酒喝完了,酒托还要喝。好!喝吧,喝完了你总得跟我走吧,跟我开房去吧。第二瓶酒喝完了,酒托还没事,还要第三瓶,怎么办?喝!到这种地步了,怕什么!不过就是多掏1000块钱吗?一定要把面前这个漂亮女孩泡到手。这时候,你已经迷糊了,你的头脑已经无法控制了,你就像红了眼的赌徒一样,想着下一轮一定翻身,一定把输的钱赢回来。酒托劝你喝酒,你就老老实实地喝,而酒托却是浅尝辄止,最后,你醉了,摇摇晃晃,身上的钱也掏光了,被服务生送到了马路边。拦辆出租车,他们转身走了,现在,你爱去哪就去哪里吧。

  你能有多少钱,他们就敢在你身上掏多少钱。看你还敢不敢充大款?
  你喝了酒,没有钱,那好,我们派人跟着你去取,旁边就有自动取款机。你喝了酒,还没有卡,还没有钱,那对不起了,你喝了多少就吐多少。打!
  这是前些年酒托采用的方法。现在不同了,现在很少打你。现在很多人身上都喜欢装张信用卡,装卡越多的,越是有钱人。你没有钱,那就刷卡啊,黑酒吧里都有刷卡机。让你一晚上刷几千几万,那是很平常的事情。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8
这个男子应该是我来到黑酒吧上班的十几天后出现的。
这天夜晚,酒托带进了一名男子,这名酒托就是准备欺骗我而没有得手的那个,身材很好,容貌皮肤都很好,单眼皮,看起来单纯可爱,实际上心如蛇蝎。她带进来的这名男子文质彬彬,戴副近视眼镜,神情腼腆,还拉着一个皮箱,好像刚刚下了火车,就被酒托骗过来了。
  他们刚刚坐定,服务生就过来了,酒托直接拿过酒水单就点,眼镜没有阻拦,他笑眯眯地看着酒托,大概觉得能够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喝酒,实在是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造化。
  红酒上来了,服务生打开,然后一人面前斟满一杯,眼镜刚刚喝了一口,埋伏在吧台后一直盯着的另外一名服务生就走过来了,拿着酒水消费单,其实酒水消费单也是提前就写好的,只要是酒托点单,而你不看,那就恭贺你,你中头彩了,最昂贵的酒水消费单就摆在了你的面前。不多,还不到一万元,只有8800元。

  眼镜看着酒水消费单,愣了一下,酒托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她说:“还没有喝酒,怎么就要买单?”
  服务生冷冰冰地说:“我们这里就这规定。”
  眼镜手放在腰间,大概想掏钱,又有些迟疑。酒托说:“我买单吧,这点钱我还是拿得出的。”她也把手放在了腰间。
  纯洁的眼镜慌了,他说:“不不不,我来啊。怎么能让你掏钱?”他从腰包里抽出一沓钱给了服务生。服务生转过身,撇撇嘴巴,他对这个愚蠢的傻子加白痴非常不屑。

  继续喝酒,酒托试探眼镜:“你怎么出门还带着拉杆箱?”
  眼镜胸无城府,单纯得就像幼儿园大班的学生,他说他来给工厂进货。
  进货就有钱!酒托兴奋得眼皮直跳。
  第一瓶酒喝完了,酒托直接喊服务生:“再来一瓶。”眼镜张张嘴巴,想拒绝,又碍于面子,终于把到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第二瓶红酒上来了,一开瓶,要两万元。“啥子酒啊,这么贵?”眼镜问。服务生指着瓶子上的一行外文字母说:“这是拿破仑喝过的酒,卖你两万算便宜了,别人我还卖他两万五呢。”能被骗到这里来的,智商都比较低,估计也看不懂外文字母,服务生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眼镜拉开皮箱,取出两万元。酒托一直盯着眼镜的一举一动,看到皮箱里还有一个小包,小包里有很多钱,她兴奋得眼睛放射出金子的光芒。

  第二瓶红酒喝完了,眼镜面皮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将近三万元啊,就这样没了,搁谁身上,谁的眼睛都会红。眼镜起身想走,酒托拦住了,说她再一瓶就喝好了,她才刚刚来了兴致,再喝一瓶,两人一起去酒店开房,房费她出。话说到这个份上,眼镜又坐下了,不就一瓶酒嘛,再喝一瓶,然后和这个漂亮女孩开房。到了这种地步,老子不要钱了,只要人。眼镜没想到,他这一坐,又把几万元坐没了。

  又上来一瓶酒,眼镜刚想问多少钱,服务生眼疾手快打开了,买单!多少钱?五万。怎么这么贵?“你看这什么牌子的?这是美国总统喝的,美国总统接待别国总统时,就喝这酒。”怎么办?瓶盖都打开了,买单呗!
  眼镜喝了几口,终于想明白了,不对,不对呀,这里有问题,这是黑店。赶快走!刚拉起拉杆箱,被服务生拦住了,“先生,你还没有给开瓶费啊。”多少钱?“高档酒都要收开瓶费,3瓶,3000元。”眼镜脸上脖子上全是汗珠,拉开拉杆箱,打开小包,数数还不到3000元。服务生大度地说:“给你打个八折,收你两千四得了。”眼镜如数点过钱,落荒而逃。酒托打的去了另外一个方向。
  这一晚,从外地来进货的眼镜在这间酒吧消费了81200元。
  酒托的工资是一日一结,第二天下午刚刚上班的时候,酒托们就会来到酒吧里面那间小房子里领钱,酒吧负责人也会把前半天上钩的蠢鱼的电话交给她们。这家酒吧给酒托的提成是30%,仅仅那天晚上,单眼皮酒托从眼镜身上就赚了24360元,键盘手赚了8120元,这只是一个客户啊。
  酒托的电话经常会更换,大概半个月就会更换一次。五十元或者一百元买张卡,用完就换,这也是为了避免报复和消除罪证的。
  酒托和妓女不一样,但比妓女更可恨。酒托只接酒吧负责人提供的电话,只和这些电话的主人见面。如果你贸然打进酒托的电话,约她出来吃饭,想和她见面,或者让她选择见面地点,喝酒吃饭都行,她也是不会答应的。酒托很贼,她担心落入报复的陷阱。
  键盘手也经常更换QQ号码,因为有人被酒托骗后,就在网上大骂键盘手,他把键盘手和酒托当成了一个人。为了不影响“工作”,键盘手也更换QQ号码。
  这时候,QQ号码换了,手机号码换了,你找谁去?如果你不报案,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事实上这种事情很少有人报案,为什么?因为你是抱着不纯的目的去见酒托的,你被骗了,只能吃个哑巴亏。你不愿意这种事情张扬出去,警察知道了,同事知道了,家人知道了,怎么办?算了算了,以后小心点。
  你去找律师,律师无能为力。取证难啊!酒托是你带来的,酒吧消费明码标价,酒吧说不认识酒托,你愿意喝这么贵的酒,酒吧就愿意提供。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是周瑜和黄盖之间的事情,谁管得着?
  所以,酒托才会如此猖獗,形同洪水,遍布全国。
  酒托是十多年前就出现的,很多男子在上当后就会引以为戒,“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被火塘烧两次。”这是一句彝族谚语。酒托们现在升级了,升级成了球托、饭托、群托和各种各样另外的托。
  网友见面,不叫你喝酒了,改成打台球或者网球,打台球网球就要喝点饮料什么的,一结帐,上千元。
  网友见面,吃顿饭也是常事,吃完饭一买单,又是上千元。
  这些网友不是网友,而是酒托。打场球吃顿饭就再也不理你了,打电话也不接,你的电话已经被列入手机设置的黑名单中。
  “防不胜防啊!”范伟大哥在被本山大叔骗后,拍着脑门懊悔地说。
  群托和酒托一样可憎,他是变相的酒托,他欺骗的是更多的人。

  群托托主有男有女,但是群托里绝对有一批漂亮女孩子,这就是酒托。
  群托有一个QQ群,群主定期邀请大家去玩,唱歌什么的,但绝对不会要请你去骑自行车或者爬山,大家一群人在KTV包间里喝酒,女子免费,男子AA,结果,最后一算帐,每个男子千儿八百。你们都回家了,群主和歌厅分赃。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8
珍惜生命,远离酒托。
  网友可以见,但不能见酒托。
  那么,如何预防酒托呢?
  很简单,参照上面那几个“为什么”。你给了她电话,她迟迟不给你电话,可能是酒托。你请她过来,她一定要你过去,可能是酒托。见面后不说网上聊天内容,一见面就带着你去喝酒,绝对是酒托。拿着酒水单要点红酒,什么贵就点什么,这时候如果你还看不出她是酒托,你就是傻子了。如果你看出她是酒托,还不好意思拒绝,还要陪着她喝酒,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对女孩子可以宽容,对酒托决不能宽容;在女孩子面前可以不好意思,在酒托面前绝对不能不好意思。酒托不是女孩子,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女孩子的矜持和娇羞。知道她是酒托后,你该走就走,不要留恋,不要害羞。更别幻想和酒托之间会发生点浪漫的事情,告诉你,酒托卖艺不卖身,她的艺就是她的无耻。人无耻则无敌。
  在这个酒吧里,我只是一名最底层的清洁工,我无法接触到钱。但是我能看到他们怎么收钱,他们怎么诈骗。他们的诈骗手段万变不离其宗,而被骗者却总是屡屡上当,真真让人痛心。
  该了解的都了解到了,我决定离开。
  这些天里,我在这里吃住,还没有走出过酒吧的大门。我怎么才能离开?
  我想到了装病。
  酒吧里有水果,一些水果已经腐烂变质,应该由我来扔掉。我把那些腐烂的部分削掉,其余的部分吃下去。其实,病菌已经由腐烂部分传染到了尚未腐烂的部分。我又故意喝生水,让自己感冒拉肚子。果然,两天后,我腹胀如鼓,一趟接一趟地奔往厕所。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生病了。
  蓝疤痕看到我不能再继续上班,就让两个穿着“老虎”工作服的人陪着我去医院。
  医院距离酒吧大约200米,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盘算着怎么逃脱,我一遍遍地把自己幻想成武林高手,最好是李小龙,一拳一个,让他们打得趴在地上无法动身,这样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了。
  然而,这是在大街上,不是在荒郊野岭。李小龙电影中的打架场面都在荒郊野岭,没有在大街上的打斗场面,因为这样很容易招来警察。何况,在这200米之内,还有很多他们的人,穿着工作服和没有穿工作服的。很可能一打起来,那些打手们都会赶来。
  怎么办?
  来到医院,我看到一楼有厕所,便进了厕所,两个打手在外面等待。厕所的窗户没有封钢筋,真是天助我也。我攀着窗扇,一纵身,就跳到了厕所外面,厕所外面还有一堵墙,墙边有一棵大树。我攀上大树,跳到了墙外。墙外就是马路,人群川流不息。几个行人看到有人突然从墙上跳下来,惊愕万分,却又不敢声张。
  过来了一辆出租车,我坐进去。“火车站。”我笑着对司机说。
  这篇暗访稿件最后没有见报,因为我新供职的这家报社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小报。
  两个月后,我又来到这座城市,坐在公交车里,路过了我上班的这家酒吧,透过玻璃窗看到,酒吧的招牌已经换了,换成了一家服装专卖店的招牌。
  那家酒吧最后怎么样了?我一直不知道。但是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被公安查封了,一种是被人砸了。我更倾向于前一种。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8
文化馆里的这两种人经常会有矛盾。有才华的看不起有后台的,有后台的更看不起有才华的。在这个小城市里,有才华的都有些神经质,他们常常会在正说话的时候就唱起来,常常会在正唱的时候又哭起来,他们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明珠暗投,凤凰落在猪身上,鲜花插在牛屎旁。而有后台的人最他看不起这些落魄的人。有后台的人都趾高气扬,志得意满,她们喜欢用鼻子说话,视周围人如草芥,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又最让有才华的人受不了。两种人在这个文化馆里水火不容。

  每当两种人之间有了矛盾,矛盾反映到了张馆长这里,张馆长总是微笑着说:“淡定,淡定。”
  养生学已经让张馆长超然物外,他像得道的老仙一样宠辱不惊,不论任何人向他反映任何问题,他的神情都很沉稳,一如枯井之水。
  有一天,我正和张馆长聊天,一个说快板出身的“有才华”的人走过来说:“师范学校里有人贴小广告,招聘愿意代孕的女孩子。”张馆长一惊,站了起来,他不再说“淡定”了,他惊讶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那里面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啊。”张馆长在空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焦躁不安,他唉了一声后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纲常不再,妖魔鬼怪纷纷出笼。”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代孕,可我并不了解代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什么是代孕啊?”
  张馆长痛心疾首地说:“此乃违背人伦之事,实为大逆不道,会遭天谴的啊。”他还是没有给我解释什么是代孕,大概觉得我没有妻子,不便说这些。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张馆长这里,坐在树下继续喝茶,我向张馆长说起了代孕的事情,职业的敏感让我觉得这是一个重大题材。一个身材魁梧的“有后台”的老女人突然走来了。这个老女人只要来找张馆长,必定是来告状,说那些“有才华”人的种种毛病。其实她来告状,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想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而且还要说给一个重要的人来听,这样,她就心情舒畅了,她就身轻如燕了,她就莺歌燕舞了。在这个文化馆里,“有才华‘的人和”有后台“的人井水不犯喝水,却又水火不容,谁都看到对方不顺眼,谁都是对方眼中的沙子。

  这个高大魁梧的老女人,她的丈夫在师范学校里担任什么官职,张馆长问:“听说师范学校里有人贴小广告,诱惑小女孩代孕?”
  老女人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宋庄那个神婆子搞的嘛,神婆子说她这是造福万代的功德事情。”
  我一惊,记住了宋庄。
  那个周末,我先来到了位于这座小城市边缘地带的师范学校,在学校的很多面墙上,都能看到“招聘女子代孕,一次10万”的小广告。这座学校的学生都来源于初中,他们的年龄都在十几岁,学生们的脸上还有一层尚未褪去的淡淡的绒毛,稚气未脱,发育未全。而“代孕公司”却把主意打在了这些孩子的身上,实在让人气愤。

  当天下午,我又坐着长途汽车来到了距离市区30多公里的宋庄,我想找到那个神婆子,我想看看传说中的代孕老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婆子在宋庄家喻户晓,一个穿着宽大的裤头,裸露的身体被晒得像焦炭一样乌黑的少年带着我来到一座废弃的院子前,他说:“这就是神婆子的家。”
  神婆子应该搬走很久了,院子里的野花野草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颜色青黑,像铺了一层厚厚的苔藓。这个院子有两间房,房门上铁锁高悬,铁锁外裹着一层铁锈,显然好久都没有人开启了。
  我来到了神婆子的邻居家,邻居是一个热情大方、性格开朗的40多岁的妇女,她给我端来茶水后,就坐在对面陪我聊天。她说,神婆子今年有60岁左右,几年前从宋庄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神婆子是外地人,上世纪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神婆子来到了宋庄,面黄肌瘦,嫁给本村一个老光棍做了妻子。没有人知道神婆子来自哪里,只知道她是外地人,是逃荒来到宋庄的。
  嫁到宋庄后,神婆子不会插秧不会种稻,村里人都看不起她。突然有一天,神婆子说她天神附体,下到凡尘,帮助人间治疗疾病。她说她是王母娘娘的八仙女,是董永老婆的妹妹,那时候人们都知道一部叫做《天仙配》的古戏。神婆子又唱又跳,还在地上打滚,眼睛一翻,就看不到眼珠子了,那种形象吓坏了所有人,人们都说这个外地来的媳妇真的神仙附体了。过了半个时辰,神婆子爬起身来,神色如常,此后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神婆子,不用下地干活,专门给人治病。

  神婆子治病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医术”,每当有病人求上门来,神婆子就在神像前念念有词,有时候还对着毛主席像虔诚膜拜,然后,烧几张黄表纸,让病人把纸灰喝下去。这样独特的医术还真的治愈了好几个病人。
  神婆子声名远播,成了名人。
  那时候的农村,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这样的神婆子,我很长时间对她们为什么能够治愈一些病人而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问过了一个老医生,老医生说,那时候的农村医疗极不发达,人们什么病都会找神婆子,肚子疼的,感冒的,消化不良的等等,黄表纸的灰烬吞下去后,确实对消化不良有疗效,人们就误以为神婆子医术高超。其实,不仅仅是黄表纸的灰烬,喝点泥土,照样能治愈消化不良。

  后来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神婆子突然就会种田插秧了,而八仙女也突然离开她去了天国,她此后再也没有神仙附体。
  神婆子无儿无女,一直和老伴相依为命,年龄比她大了20岁的老伴对神婆子言听计从。
  前几年,老伴死了,神婆子家中来了一个外地人,她们商量了几天,就离开了宋庄。庄子里有人说神婆子在市区里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还在市区买了房子。
  “神婆子做什么生意?”我问。
  “听说是帮人家怀孕。”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8
我决定寻找神婆子,这个传说中的巫婆。我想知道都是哪些人甘愿代孕?哪些人需要找人怀孕?这是一个被人们忽略了的人群。
  在寻找神婆子之前,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大款,我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穿在身上,那条裤子还专门用盛满热水的搪瓷缸子在裤管熨出了两条笔直的线,我的头发剪成了寸头,其实那时候刚刚暗访酒托结束,发型也只能留成寸头。那个年代的大款都喜欢留寸头,腋下夹着一个书本大小的皮夹子,不知道皮夹子里夹着什么,大款走路的时候喜欢腆着肚子,衣服下摆塞进裤管里,腰间系着一条皮带,皮带松松垮垮地,圈在肚皮下面,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那时候的大款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喜欢这样的打扮。而现在,你在大街上遇到这样打扮的人,一定会认为是癫痫病患者。

  我想好了托词,我见到代孕公司的人就说,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想再生第三个孩子。
  我拨打了师范学校那张代孕小广告上的电话,一个女子在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让我来到市中心医院面谈。
  和几个月前暗访酒托一样,这名女子依然在我来到医院门口后,迟迟不现身,她每隔几分钟就会打我的电话,询问我的准确位置,并说她马上就会到。其实,我知道她现在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也许在我身后的某幢大楼里,也许就在旁边的某一辆汽车里,她在暗中观察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而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哪里。
  她和酒托的做法如出一辙,她让我往医院里走,坐在医院花园旁边最里面的一张连椅上,她说她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于是,我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坐在了她指定的位子上。
  我在想着,这个女人莫非就说江湖上传说的神婆子?江湖高手出场都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变幻莫测,波诡云谲,她长什么样?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莫非这位江湖怪侠真有什么易容术?
  过了十几分钟,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嗨”,转过头去,看到面前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皮肤光洁,长发披拂,看起来青春可人,脸上带着开心的微笑。这种恋人式的见面方式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身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手肘似乎总在无意地碰在我的肩膀上,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又有些春心荡漾。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让人沉迷。
  她肯定不是神婆子,那么她会不会就是代孕妈妈?
  “你开车过来?”她问。
  我点点头。像酒托一样,她开始试探我,我相信她和我见面的每句话照样都是精心设计的。
  “做什么工作?”
  “网络工程师。”和很多次暗访一样,这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高端时尚职业,是我对外宣称的职业。
  她显然不懂这个职业,她问:“工资应该不错吧。”
  “我自己给自己发工资。”
  她没有听懂,懵懂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睫毛很长,眼珠乌黑,看起来单纯可爱。我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愿意做代孕妈妈?
  我向她解释说:“我自己开公司。”
  “哇!”她发出一声惊叹,张开了夸张型的嘴巴。她装着无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很温热,很柔软,像一块刚刚出笼的热豆腐。

  “你这么有钱,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她问,“为什么还要找人代孕?”
  我说:“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现在想生第三个,按照政策是不能生育的,所以想偷偷生。妻子如果怀孕,会被人发觉;情人怀孕,就要分家产;所以,我就找到你们代孕。”
  她兴奋地说:“你找对人了。”
  我问:“你们怎么收费?”
  她站起来说:“这样吧,我们另外去一个地方谈。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

  我们一起走出医院,沿着医院旁边的林荫小道向前走去,她时不时地向后面和两边张望,警觉得像只狐狸。有时候,她正说着,突然就住口了,我一看,原来迎面驶来了一辆自行车。
  我们左拐右拐,走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到现在,我已经迷路了,不知道这是哪里。我问:“还有多远?”
  她装着无意中碰了一下我的手臂,说:“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走过了这条水泥路面,又走下了一个斜坡,来到了一个地下停车场,从一个小门走进去,是一条黑暗的甬道。手摸着潮湿的墙面,我突然感到害怕了,莫非这是一群以代孕为借口实施抢劫的歹徒?怎么办?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9
她在黑暗中感觉到了我的迟疑,就拉住我的手说:“大哥,前面就是啊。”我的手臂碰在她的胸脯上,她丝毫也不躲闪,反而更紧地把我的手臂贴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猿意马,什么叫想入非非;那一刻,我遐想与惬意齐飞,恐惧共惊讶一色。

  在黑暗中走了几米后,突然转弯,前面有了亮光,来到了地下室的电梯口,这里的位置已经是-2楼,我不知道这幢楼房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共有多少层,我们要去哪一层,我像一头被蒙着眼睛的大象,被她牵着鼻子,在这逼仄而狭窄的楼层里迟钝而缓慢地行走着,一不小心,就会被碰得遍体鳞伤。
  电梯启动,我们来到了8层。8层一共有两户人家,房门都开着。有一户的里面站立着两个大腹便便的女子,一看到生人,马上关上了房门,有一户的里面有一个40多岁的女子,挽着发髻,看起来很利索干练。她一看到我,就马上站起身来,出门迎接。
  我走进去,看着这间80多个平方米的居民楼被改装成了办公室,里面放着一沓资料,优生优育的宣传册,怀孕必读的书籍,还有一台电脑。这间办公室里,除了这名40多岁的中年女子外,还有三名年轻女子,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中年女子对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年轻女子说:“你带她们去检查吧,我来了客人。”
  红衣女子走出去,敲开了对面的房门。然后,那些怀孕的女子鱼贯而出,不是两个,而是四个。她们乘着电梯去了楼下。我站起身来,装着欣赏窗外的风景,看到这四个大肚子女人,和那个红衣女子,坐进了一辆面包车里。面包车向远处驶去,屁股后面一溜黑烟。
  后来,我才知道,这四个孕妇都是代孕妈妈,今天是她们检查身体的日子。平时,她们就住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也许是某一幢居民楼上,也许是某一幢写字楼上。为了躲避检查,她们昼伏夜出,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才会像老鼠一样悄然出没,在小区的草坪上或者楼顶上晒“月光浴”。

  中年女子问我:“为什么要选择代孕?”
  我把刚才对那个漂亮女子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我问:“安全吗?”
  她说:“当然安全了,我们已经做了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出过事。”
  我问:“收费多少?”
  她伸直身体,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说:“这要看你选择哪种方式了。一种是20万,一种是30万。”

  为什么同样都是代孕,会有不同的价格?看到我疑惑,她继续说:“如果你选择人工受精,那就是20万;选择自然受精,那就是30万。”
  这个太专业,我还是不懂,但又必须装出很懂的样子,我故意说:“那也不能相差10万元啊。”
  她避而不答,反问我:“你想要哪一种?”
  我说:“自然受精。”
  她笑了,脸上掠过一丝淫荡的神情,“你想想,一个黄花闺女,陪你睡,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给你生孩子,收你30万不多吧。”
  我问:“生下来孩子怎么报户口?”
  她说:“全包啊,30万给你把什么都解决了,准生证、上户口……反正到你手中就是一个完整的孩子,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如果是男孩子,再加收5万元,双胞胎加收10万。”
  我不说话,为她刚才的话感到震撼。她以为我犹豫不决,就说:“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几个都是我们公司的孕妇,去医院检查身体了。客户只要把钱交了,我们就负责到底,你到时候抱孩子回家就行了。”
  我刚才看到的那四个女子,有的面容清秀,年轻貌美;有的身体壮硕,丰乳肥臀,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生育机器。她们代替人生育,而在他们怀孕的这些天里,他们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吗?

  我故意问:“如果孩子生下来了,你们公司这个代孕的人想抱回去,经常来我们家闹事,怎么办?”
  中年女子笑了,她说:“这个你完全放心,你是我们的客户,你的资料我们完全保密。你是谁,做什么工作,在哪里,我们都不会告诉她。当然你更不会告诉她。她只是替你生孩子,生完孩子她就走了,和你一点点关系都没有了,世界这么大,以后谁也见不到谁。”
  我问:“你们现在有多少个代孕的人?”
  “你来看看。”刚才带我进来的漂亮女子打开了电脑,又打开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近千女子的资料,有照片、年龄、籍贯、爱好、是否生育等等,她说:“这些都是代孕的,你挑选吧,想选谁就是谁。还可以同时选上几个,让几个都怀孕。”

  我粗略浏览了一遍,看到这些女子年龄在16岁到40岁之间,绝大多数在25岁到三十岁,没有生育,而且都长得不错。她们中,有的远在黑龙江,还有的是本省的。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女子做代孕妈妈,我感到很震惊。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9
这些代孕妈妈又分成了不同的种类,年轻漂亮,中专以上学历的,没有生育过的,价格相对高些;而文化程度偏低,模样一般的,生育过的,价格就会低些。如果选择外地的,还要由你承担代孕妈妈来见面的路费,看上人后,再准备缴纳“代孕费”。
  代孕妈妈分两种,一种是人工受精的,一种是自然受精。所谓人工,就是把男子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放在一起培育,然后把培育成功的胚胎植入女子的子宫中,使女子达到怀孕和生育的目的。人工受精,就是代孕妈妈和男子同居,通过性交的方式让女子怀孕,女子确定怀孕后,男子必须离开,怀孕的女子以后有代孕公司照顾,男子只要出钱就行了。
  后来,我还暗访过一家代孕公司,这家对人工受精的解释是,把男子的精子植入女子生殖器中,在女子卵巢里哺育成功。也许人工受精有两种途径,这两种解释都正确。

  和我谈话的这个漂亮女子年龄很小,估计还没有结婚,可是她说起男女的生殖器官和男女之间的事情来,就像说起自己家的亲戚一样,娓娓道来,朗朗上口,面不改色心不跳,要留清白在人间。看得出来,她是非常热爱自己的代孕事业。她说,代孕是造福全人类,促进社会和谐,帮助受苦受难的人再续今生的伟大事业。
  这话有点像神婆子的语气,听说神婆子当初给人治病的时候,就是这套说词,也只有神婆子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样伟大的词汇来形容自己“伟大”的事业。
  神婆子现在在哪里?
  漂亮女子继续给我介绍代孕女子,她让我在那近千份的资料中挑选。她说,他们的代孕公司立足本土,辐射全国,立志全球,要让这一伟大事业成为全球女子都热衷的事业,要让所有漂亮女孩都来代孕,都乐于代孕,都以代孕为荣,把自己的美丽世世代代地传播下去。
  女子嘴皮上下翻飞,眼珠左右翻转,灵活得像一只站在舞台上的雌猴子,或者像一个变形金刚。如果这是一个传销机构,那么,无疑她已经被洗脑了。每个被洗脑的传销者,都会把自己的传销勾当当成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
  女子问我:“你想找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我故意说:“医学上不是说了,父母双方地域距离越远,生下的孩子越聪明吗?我就找外地的,外国的最好。”
  女子说:“外国的都已经预订出去了,你想想,多少有钱人想和外国女子睡一觉,但是找不到人,我们这里有外国女人,而且还是漂亮的外国女人,还能不抢手?”
  我又故意说:“那就找东北的,听说东北女子很高大,将来遗传给孩子,也会高大。”

  女子在网上帮我找,在上千人中,找到了几个籍贯填写东北的女子,身高都在170厘米以上,从照片上看非常漂亮,柔媚动人,尽态极妍,一个个都很“靓颖(影)”,就是不知道是否姓张,因为这些代孕妈妈和我暗访过的血奴一样,对他们的称呼都是代号。155号,就代表家在重庆涪陵的一个小美女;867号,就代表家在辽宁丹东的一个大美女。
  我点着找到的第一个东北女子说:“我要这个。”
  女子说:“这个现在已经怀上了。”
  我又点着第二个东北女子说:“那就换成这个吧。”
  女子好像有些替我遗憾地说:“这个已经预定了。”
  找到的几个东北女子都有了“下家”,我故意装出一副很郁闷的样子,端起纸杯喝水,一言不发。
  女子又开始撒娇了,她靠在我的身边,一双大奶子和我的胳膊若即若离,让人浮想联翩,她说:“其实本地女子很漂亮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点点头。

  女子很高兴地跳起来,走到电脑边,从另一个文件夹里找出几张照片:“你来看看,这里有两个,刚好还没有人预订。”
  我走到电脑边,看到第一个女子长得人高马大,头发又密又长,像马鬃一样,她在照片中做出“回头一笑百媚生”的姿态,两瓣屁股也像性成熟期的母马一样,饱满滚圆。女子说:“她生过孩子,双胞胎,你和她在一起,也能给你生双胞胎。”
  这个女人身高足有170厘米以上,大眼睛,粗眉毛,骨架粗大,很丰满,有一种少妇成熟的魅力。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我故意说:“我想要没有结婚过的,小姑娘比较好管教。”
  女子又点击着另外一组照片,上面出现的是一个年龄不到20岁的女孩子,婉约动人,楚楚可爱,她说:“这个合适吧,还在上学。”
  我问:“正在上学怎么能怀孕?”
  女子说:“我们可以给她开医院证明啊,就说有什么病,需要疗养一年时间,一年过后,她孩子生下来了,可以继续上学啊。”
  我说:“医院会开这样的证明吗?”
  女子笑着说:“现在这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哪个医生不爱钱?给了钱,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们的人工授精都能在医院做,开个假证明又算什么。”
  我沉吟了一会,故意说:“这两个女人都不错,该选哪个呢?”
  女子爽朗地笑了,她拍着我的胸脯说:“这有什么难的?两个女人都要啊,今晚和这个,明晚是那个,都让怀孕,都让生下来不就结了?很多人都是采用这种方式。”
  我点点头,答应先见见这两个女人。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1:59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然后,推门进来了一个黑黑胖胖的女子,对我笑着,露出了一颗残缺的门牙。我向她点点头,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这种眼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一些久违的时光。那时候,北方农村的每个村口都会有一棵大槐树,每个村口的槐树下总会有一些聚集在一起做针线活的老太太,每当看到有陌生人走来,她们就会用这种毫无顾忌的眼光观察,她们记忆力惊人,过了很多天后,她们还能记得某一个陌生人的穿戴和容颜。

  我知道她看到我,以后肯定不会忘记我了。
  我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她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她应该是这家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员吧,但是又不像,她像一个刚刚从田间地头走回来,又奶完孩子的中年农妇,她坐在我的对面,像男人一样岔开双腿,让我感到难堪。
  她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愣住了:“什么怎么样?”

  她说:“给你生仔啊。”
  我一下子噎住了,难道,这个大大咧咧坐在我的对面,岔开双腿的“农妇”,就是照片中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西方谚语也说:我只相信我的眼睛。但是,现在,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我一起同床共寝,一起耳鬓厮磨,一起鱼水之乐的女子,她善解人意,她美丽温柔,她娇嫩欲滴;我也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的孩子,他像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样新鲜,他像阳光下绽放的花瓣一样美丽,他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晶莹,然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和这样的一个粗笨女人肌肤相亲,会和这样的一个愚蠢女人孕育后代,会让我的血液和这样一个女人的血液一起奔流在后代的血管里。

  用后来流行网络的一个词来说我当时的感觉:我晕,我狂晕!
  我有一种被强奸了的感觉。
  她看着我,坐在我的对面,粗大的十指交叉着,那上面还沾着番茄酱之类的滑腻腻的东西,我真不敢想象,这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捧着我的孩子,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它一定会把我的孩子捏得姹紫嫣红。
  我不说话,看着窗外的远方,我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又觉得很好笑。
  她看到我不说话,就问我:“是不是你看不上我?”
  她很诚实,诚实得让人难受。
  我说:“没有啊。”
  她说:“没有就好,我还担心你看不上我呢。”
  她不但丑陋,而且愚钝。真想不到,这样的人也好吃懒做,选择做代孕妈妈。就好像我不明白那个名叫什么什么的,放着好好的老公不爱,偏要找那个什么什么的,“做为男人,一定要熟悉电脑,从前有个人,不会修电脑……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她傻傻地笑着,脸上的肌肉块块饱绽,半截门牙熠熠闪光,这样的女人也许真的像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员说的,能够生育双胞胎,但是,她生育出来的双胞胎,估计和她是相似形。这样的双胞胎,不要也罢。
  我走了出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她的面前,我感到深深的压抑,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压抑。
  那个漂亮的工作人员,以后我才知道她叫阿玉。阿玉问我:“怎么样?”

  我一声不吭,又走回到了那个私密的小房间里,我听见这个粗笨的女人问阿玉:“他要不要我?要吗?”
  我在小房间里坐着,想着此前会有多少男人像我一样坐在这个房间里,坐在这张椅子上,像在桑拿城里挑选即将交媾的妓女一样,挑选着这些代孕的女子,想着这些代孕女子曾经像走马灯一样,来到了这一间小房里,打开自己的隐秘,让人观看,让人挑选,我就感到很痛苦。这里是一个妓院,是一个自愿组合自愿媾合的妓院,而它却还要冠冕堂皇地顶着一个为别人着想为别人服务的帽子。一边在卖淫,一边在修建贞节牌坊。

  我又想着这些所谓的代孕妈妈,这应该是一群没有正常思维的女人。她们只有女人的结构和功能,却没有女人的思想的感觉,没有女人应该具有的温柔、善良、娇羞、纯洁、端庄、智慧、聪颖、婉约等等特征和责任心,她们是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
  就像当初暗访妓女一样,我此前想着妓女一定是一些为生活所迫的女子,后来才发现妓女都是邪恶的。此前我以为代孕妈妈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现在才知道代孕妈妈都是些脑残。
  脑残会遗传。你会让她代孕吗?你会让你的孩子像孕育他的这个女人一样脑残吗?
  我以为我见到的这个半截门牙的女人已经属于极品了,没想到接下来见到的这个更为极品。莫非代孕中心是天下极品女人培训基地?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0
当天晚上,我又回到了文化馆,和张馆长在一起海聊。临近午夜的时候,张馆长说:“饿了,一起出去吃宵夜吧。”临出门的时候,张馆长顺手把一把弹簧秤放在了口袋里。这个50多岁的老人有着锱铢必较的习惯,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经历过毛时代的张馆长,就最讲认真二字。据说他刚到文化馆的时候,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饭,觥筹交错,杯盏往来,突然发现他的座位空了,宴席结束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地赶来,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刚才正吃饭,突然发现写的散文中有一个词语用错了,回去改了过来。”人家说:“多大个事情啊?值得你这样?”张馆长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天大的事情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变成铅字,会误人子弟,贻害终生啊。”那篇文章最后没有发表,也没有成为“千古事”。

  那天,我们一起来到了一家酒楼上,张馆长点了一斤沙虾,厨师称量好以后,就准备进厨房做。张馆长说:“且慢。”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弹簧秤,一称量,仅仅六两。张馆长拿着弹簧秤,像拿着一面金字招牌,他理直气壮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厨师说:“你的秤有问题。”张馆长说:“这个秤我用了十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有问题。”另外一名肥胖的厨师走过来了,他喊道:“你要吃就吃,不吃就滚,啰嗦什么?”张馆长气得脸色煞白,“你你你……”他抬起手指,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走过去,对肥胖的厨师说:“把你们老板叫过来。”那名像猪一样的厨师蛮横地抱着膀子:“我们老板岂是你能见的?”没办法,我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让他查看,他认真地看了看,还歪着头问我:“假的吧?现在的人可都喜欢冒充记者。”

  站馆长执意要求他们添加沙虾,他们依然认为张馆长的秤有问题,最后,张馆长和我只好离开了。走到酒店门口,那名胖胖的厨师威胁我说:“不准曝光我们酒店的事情,你要明白,能够开这么大的酒店,就一定有背景,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冷笑一声说:“曝光之后,我打你电话,到时候你多买几份报纸。”我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就不会害怕威胁,越是受到威胁,我越是要抗争到底。我在乞丐群落里,在血奴群落里,在贩卖黑枪的群落里,在黑恶势力群落里,几进几出,毫发无损,一个小县城的破酒楼居然也敢威胁我。笑话!
  我回到报社,连夜写稿。第二天,报纸上登载了这家酒楼存在短斤少两的问题,编辑将稿件做了处理,酒楼的名字没有写,只是写了江边的某酒楼,而江边有好几家酒楼。
  当天中午,我就接到了电话,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子气势汹汹地问:“稿件是你写的?”我回答:“是的。”“你采访我们老板了吗?”我回答:“你们不愿意让我见你们老板。”这个男子在电话中恶狠狠地说:“没有采访我们老板,就是编造事实,欺骗读者,给我市餐饮业抹黑。你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家酒楼有什么背景?我想不明白。想打官司吗?这是我亲身经历的,并且还有张馆长亲身见证,而且,文章中并没有点名哪家酒楼,你怎么告我?我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无理取闹。这样的歪风邪气,这样的蛮不讲理,也许只会在这个小城市里发生。

  下午,副总找我,询问那篇稿子的事情,他告诉我说:“你报道的这家酒楼是一个副局长开的。他今天就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讨要说法。”
  我说:“莫名其妙,他要什么说法,他想怎么样?”
  副总说:“你把事情经过写出来,我们开编委会讨论。”
  我感到很可笑,就这么一点破事,还要开编委会讨论,这些编委们可能每天吃得太饱吃得太撑。我匆匆写下事情经过,不到一页纸,就交给了副总。
  我把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我埋下了祸根。
  在这家县级报社里,做深度报道是无法满足正常生活的,我每做一次深度暗访,需要半个月以上,而稿费却又低得可怜,这家报纸的稿费是按照字数来计算的,不考虑稿件的质量。为了糊口,我不得不像他们一样,写一些大话空话套话,什么“取得了长足进步”,什么“再上新台阶”,什么“齐心协力,再造辉煌”。我知道这些“没屁硬挤”的文字没有多少人看,没有多少人喜欢,但是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写。

  我相信报社这一张张年轻的脸,每天编造这些千篇一律,却又要有微小差异的官样文章,一定很痛苦,这样的人只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果走出去,来到市场化的都市报里,他们只能饿死。但是,在这里,他们生活得红光满面,自得其乐。悲夫!
  我还想着我的代孕妈妈稿件,这才是真正的新闻,这才是弘扬正气,揭露丑恶的新闻。
  第三天,我又来到了代孕公司,这次,接待我的是阿玉。
  阿玉说:“我们来对面的房间面谈。”
  我跟着阿玉来到对面的居民房里,和她们的办公地点比起来,这里布置得非常温馨。淡红色的窗帘像波浪一样,滚过落地玻璃窗;木质地板一尘不染,门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双拖鞋;墙壁上镶嵌着几张油画,画面上的裸体女人神情暧昧;卧室布置得更为温馨,一张软和的大床,此刻正像女人一样,裸露出胸膛……
  阿玉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里?我想不明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0
阿玉关上了卧室的房门,像回到家一样,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小背心,细细的带子挂在肩膀上,让人担心随时会掉下来。她挺直腰身,两个饱满成熟的乳房,在薄薄的衣衫下呼之欲出,让人担心小背心随时会被撑开,两颗乳房就会像兔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气血上涌,我的呼吸有点不畅。面前的阿玉不是女人,她是一颗定时炸弹,她随时会引爆,将我的欲望炸得粉身碎骨。
  我的身体被悄悄地唤醒,一种久违了的冲动,正在覆盖我的全身,让我眩晕而幸福。
  阿玉坐在宽大的床上,摊开双腿,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看到了她短裙下面和短裙不同颜色的布条。她的诱惑不言而喻,她的眼神饱含期待,此时无声胜有声。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当一个你不熟悉的女人愿意和你上床的时候,她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
  她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在她的上班时间,带着我来到她们另外的一间工作室,这间充满了诱惑的卧室?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大款,当成了想找代孕妈妈的人,一定是派阿玉来拉拢我。阿玉依靠什么来拉拢我呢?依靠她的生殖器官。生殖器官是小学文化程度的阿玉唯一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在这家代孕公司,生殖器官不是包裹在裤子里面的隐秘的东西,而是他们的工作器材。
  这家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员,其实就是穿着套裙的妓女。
  妓女敲诈嫖客的手段有几种:当嫖客正要媾合的时候,突然几个男子冲进来,一顿痛殴,嫖客跪地求饶,拿出所有的钱来,这一般针对的是普通人;当嫖客和妓女媾合后,妓女拿出照片或者录像带,让嫖客来购买,这一般针对的是当官的;当嫖客和妓女媾合后,妓女声称自己怀孕了,要嫁给嫖客,这一般针对的是企业家。
  阿玉躺在床上,弯曲着身体,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陷阱。如果知道是陷阱,还要为了满足畜生一样的生理需求,急急忙忙跳下去,那就是白痴。

  这间卧室里一定有机关。然而什么机关,我却不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了,这间温馨的卧室里,她们安装有摄像头,每当有想要代孕的人退出,她们就派阿玉这些工作人员,在这间房屋里拉人“下水”,她们只会摆出一副诱惑的姿势,诱惑把持不住的男人主动“攻击”她们,她们还要做出“抵御”的姿态,而“抵御”的防线总是像豆腐渣工程一样,一触即溃。然后她们拿着这些所谓的“证据”,要告发强奸,或者要公布在网上,以此要挟男子就范。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我等待着阿玉的出色表演。
  几分钟后,阿玉从卧室里出来了,她象征性地伸了一个懒腰,说:“好困啊,上班累死了。”
  我看着她,她脸上是一幅非常无辜非常天真非常纯洁的表情,她说:“我搞不明白,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不就是代孕吗?能替你老婆代孕不就行吗?干嘛挑挑拣拣,我们这里不是菜市场。”
  我说:“我明白,你们这里不是菜市场,是肉市场。”人们还把卖淫叫做“卖肉”。
  “什么肉市场?这是办公室啊。”她强调说。
  我说:“你们真的是不是能够代孕?我想见见你们老板。我要听她说。”她们的老板就是那个神神叨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太婆。

  阿玉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神婆子。
  神婆子异常精瘦,只剩下一把一捏就会嘎巴作响的干骨头,她的鼻翼边有一颗醒目的黑痣,脸上额头上全是皱纹,身上异味扑鼻,是那种狐臭混杂着香水的异味,让人闻后直想打喷嚏。
  神婆子向我介绍了她们公司的工作流程,她说,公司开展这么多年来,已经给数百名不孕的夫妻解决了后顾之忧,实在是功德无量。首先,你自己当面挑选好代孕妈妈,然后,公司会带着你和代孕妈妈去医院体检,体检完毕后,你就可以与公司订立合同,交钱;代孕公司也会和代孕妈妈订立合同,这个合同内容很详细。合同签订好以后,你就可以来这里(就是对面那套布置温馨的房子)和代孕妈妈同居,也可以带着代孕妈妈出外同居。代孕妈妈怀孕后,就必须把代孕妈妈交回公司,公司安排代孕妈妈的一切食宿,你需要按月缴纳代孕妈妈的生活费用,包括房租、吃饭、零花钱等,一月5000元。代孕妈妈去医院生孩子时,你可以陪同,这时候,准生证什么的都由代孕公司提供。孩子生下一周后,代孕妈妈出院,你抱走孩子,以后两清,互不干涉。

  “生这样的一个孩子,所有费用大概需要多少钱?”我问。
  “不到30万。”
  神婆子拿来了一份合同让我看,这是公司和代孕妈妈签订的合同,这个合同多达三页,上面写着:“不许打听客户的任何情况,不许告诉客户自己的任何情况,包括真实姓名、家庭地址、电话号码等等信息。”“怀孕期间,不准私自外出,不准和外界任何人联系。”“孩子交给客户后,不准探望,不转打听,否则公司有权扣发所有收入。”
  这份合同把代孕妈妈完全当成了一个生育机器,没有思想没有温度的生育机器。代孕妈妈怀孕后,为了逃避检查,为了躲避麻烦,她们就把代孕妈妈关在了笼子里,彻底与外界断绝了来往。这样的孕妇,这样的环境,能够生下一个健全聪明的孩子吗?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0
这家代孕公司隐身在居民楼里,这幢居民楼一梯两户,两户都是代孕公司的办公地点,一户是接待客户的,一户是提供客户和工作人员,和代孕妈妈媾合的。没有人会来到这里,除非客户和代孕妈妈。这家代孕公司没有招牌,也没有营业执照,没有完税证明,没有任何标志能够看到这家公司的业务是提供代孕。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公司。
  神婆子这些年依靠这些代孕妈妈应该赚了很多钱,她戴着一颗钻戒,硕大的钻石熠熠闪光;她还戴着项链,铂金的,白色的项链衬托得她的皮肤更黑了,看起来,她的脖子上像被切割了一个V字型的刀口。
  神婆子像江湖传言中的总舵主一样,有一丝威严,她坐在我的对面,鸡爪一样的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桌面,似乎是让人们留意她手指上的钻戒。她抿着干瘪的嘴唇,嘴唇后是她竭力要隐藏起来的凸出的牙齿。两颊无肉,眼睛深陷,尖嘴猴腮,相面书上说,这样的人阴险狡诈。
  神婆子好像很关切地对我说:“你看上哪一个,她不愿意了,我替你出面说。”
  我笑着说:“不是她们不愿意,是我不愿意,你们这里的代孕妈妈怎么都不好看?”
  她说:“怎么会没有好看的,好看的多了去了,我们有近千名代孕妈妈供你挑选。”
  我说:“我见了两个,长相都对不起观众,好歹也要比我妻子漂亮点嘛。要不然我代孕干什么。”

  她说:“最近生意好的不得了,人手不足,要不,你过上两个月,我们这里有两个刚生完孩子。这两个都漂亮,像年画里的女子。”
  我说:“我不想再等了,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们的代孕妈妈,要怀上的。”
  她笑着说:“没问题,你见到了她们,也就放心了。你来了好几次,看得出是真心和我们做生意,我们也不是骗子公司,我们是诚信做生意。”
  神婆子带着我乘电梯来到了楼下,楼下停着一辆新款奥迪。神婆子走到了车子跟前,从车子里钻出了一名20多岁的男子,点头哈腰地叫着“黄总”,然后给神婆子打开了车门。原来神婆子姓黄。

  坐在车子里,我心中感慨不已,这样一辆百万元的车子,我奋斗一生也买不起。而文盲神婆子,靠着装神弄鬼,靠着替人代孕,居然发财了,而发财后居然变成了“黄总”。这世界太奇妙了!小时候老师经常谆谆教诲我们说:“知识改变命运”,“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在我才发现:骗术改变命运,嘴巴里有黄金屋,嘴巴里有小帅哥。
  车子驶进了一座小区,小区很普通,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只有几幢孤零零地围在一起的破旧的居民楼,就像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开讨论会。小区的空地上,堆满了垃圾、枯叶和狗屎。空气中氤氲着一股腐烂变质的气味。
  车子在一幢居民楼下停住,神婆子对司机说:“你们上去吧,我就不去了。”然后,她把一串钥匙交给了司机。
  走在黑乎乎的楼道里,我才看到,这幢年代久远的居民楼根本就没有电梯。楼道阴暗潮湿,墙壁剥落残破。刚才,神婆子还说,每个客户每月要给代孕妈妈5000元生活费,而这么高的生活费,居然给代孕妈妈提供的是如此恶劣的居住条件。
  司机带着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九楼,这是楼顶,打开门,我惊讶地发现,这里面居然有五名女人,其中四名孕妇。
  那名没有怀孕的女人40多岁,她笑吟吟地迎上来,手上还拿着一根菠菜,她正在厨房择菜。她知道了我的来意后,介绍说,这些孕妇都是代孕妈妈,其中有两个,一个皮肤黑的,一个皮肤白的,是给同一个客户怀孕的,“都是六个月的身孕,也会同时生下来,到时候我们就报双胞胎啊。”厨娘还悄悄告诉我,这俩“黑白夫人”同一张床上伺候一个客户一个月,结果两个人都怀上了。

  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染着黄头发,一个扎着辫子,她们都操着不同的外地口音,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云南。
  这四个孕妇都比阿玉介绍给我的那两个极品女人好看些,看来,那两个极品女人是别人挑挑拣拣后剩下的卖不出去的烂番薯。阿玉极力想把这两个烂番薯推销给我,然后自己就能拿到业务提成。
  黄头发看起来年龄大些,也面相和善些,我问:“相隔这么远,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可以代孕?”
  黄头发操着四川口音说,她一年前来到这里,找工作找不到合适的,太累,又赚不到钱,看到电线杆上的代孕广告,就报名参加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怀上了。”她麻木的脸上带着笑容。
  我问:“你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她说:“不知道,一个中年男子,胖胖的,很有钱,带我去他家住了两月,就怀上了。他家的房子好大啊,像宫殿一样。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也不能问。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有一次问我,我说你就叫我阿娟吧。”
  黄头发已经怀孕八个月,肚腹像一座隆起的山丘,我问:“孩子生下来给了人家,你会想吗?”

  黄头发嘲弄地看着我,拍拍自己的肚子说:“我想什么?想这狗崽子?我有崽,我孩子都上五年级了,我赚了钱就回家带我的崽啊。”
  我说:“这个孩子也是你怀的,是你生的,你以后不想来看孩子?”
  黄头发面目表情地说:“我才不会想他,我只想钱。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人家的崽子,我当然没有感情。崽子给他,钱给我,我就走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
  代孕妈妈是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来理解的。从我暗访过的几类女人中,我总结出了:妓女没有感情,酒托没有道德,代孕妈妈没有母爱。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0
房间的陈设很简陋,一台21寸电视机,一台饮水机,厨房里是煤气灶,没有抽油烟机,墙壁上糊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油烟,看起来龌龊至极。两间卧室,两张床,床单被子都很陈旧,真想不到四个孕妇是怎么睡的。
  我问厨娘:“你们住在九楼,行动不便,孕妇们怎能爬这么高的楼梯啊?”
  厨娘说:“她们怎么能出去?计生检查这么严,要被发现了可就不得了。她们除过一月一次去医院,其余时间都要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啊。”
  我说:“这里太闷了,孕妇要适当活动点。”
  厨娘说:“她们在这里挺好的啊,有电视看,还有人聊天。一点不寂寞。你看,客厅这么大,还能做广播体操。”
  正说着,突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厨娘脸色大变,她悄声说:“快,快。”四个孕妇像四只身手矫健的猫,两只藏在了床底下,两只藏在了衣橱里。厨娘和司机面面相觑,都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做着噤声的手势。
  脚步声响了几下,又停止了,接着,是下楼的杂狂而急促的脚步,房里的所有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孕妇们也都从床底下橱柜里钻出来了,小声地用各种方言骂着。司机给我端来了一杯水,说:“李总,喝吧。”
  辫子说:“你也叫李总?前天还来了一个李总。怎么这么多人叫这名字?”
  我笑着解释说:“我不叫李总,我姓李,大家出于尊敬,把姓李的人都称为李总。”

  “哦,我知道了,我们那个旮旯的人都把男人叫爸爸,但不是真的爸爸,意思就是像爸爸一样亲,是不是这意思?”辫子问。
  我点点头。
  “黑白夫人”挺着大肚子在地板上散步,用手扶着腰,左顾右盼,悠然自得。她们就像两只游走在水缸里的金鱼,快要碰头的时候,又分开向后游走。一月才能出外一次,还是检查身体,从医院回来后,他们又被匆匆忙忙地塞进这个笼子里。她们的行动受到限制,她们的思维也被钳制。就连她们彼此之间,也不能公布个人的真实信息。
  我问:“整天呆在这间房子里,会不会憋得难受?”

  黑夫人说:“不会啊,半夜时候,等到这幢楼房安静的时候,我们就会在楼顶上晒月亮。站在楼顶上能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黑夫人说着话,没有留意,突然摔了一跤,厨娘和我都惊呼一声啊呀,一起跑过去。黑夫人自己爬起来了,脸上还带着笑。
  “没事吧?”我问。
  “没事。”黑夫人说。“有事才好呢,重新怀孕,该给我的,一分钱都不能少。”按照这家代孕公司的规定,如果意外流产,客户要支付一半费用,代孕妈妈再重新怀孕。两次怀孕的间隔期间,客户需要支付工资费用。
  白夫人说:“做这事比在工厂打工轻松多了,每天什么都不干,还拿的是高工资。”
  这是一群什么女人啊?为了钱,她们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愿意做。这是一群让人匪夷所思的女人。

  很多女人怀孕后,都会买一大堆《怀孕指南》、《胎教必读》之类的书籍,然而,在这里,我找不到一本这样的书籍,这里连一片纸也找不到。可能代孕妈妈们文化程度都不高。果然,我问后才知道,她们的最高学历是初中肄业。
  许多女人怀孕后,都会加强营养,因为均衡的营养不仅仅是自己需要的,更是腹中胎儿需要的。我向厨房望了一眼,看到案板上只有一根红萝卜,一颗白菜,一堆菠菜,代孕妈妈每天就吃这样简单的饭菜,这点蔬菜又能有多少营养成分,而客户支付的是巨额的费用啊。这家代孕公司的确太黑了。
  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这样一群文盲女人,这样粗糙的饭菜,又能生出什么健康的孩子?
  司机的手机响了,是神婆子黄总打来的,她在催促我们。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0
我们坐在车子里,神婆子说,有一个代孕妈妈来了,刚刚下火车,要司机载着她去火车站接过来。“刚来的,很新鲜,你喜欢的话,今晚就带走啊。”神婆子转过头,笑着对我说。
  我也笑着说:“先看看人怎么样?”
  最新款式的奥迪从大街上驶过,惹来路人艳羡的目光。在火车站前面的拐弯处,有两名身穿制服的人,不知道是保安还是协警,对着奥迪神情严肃地敬礼,他们怎么会想到,这辆价值百万的车子里,坐的是一个拉皮条的老婆子,一个招摇撞骗的老流氓。“开好车的就一定是好人?”几年后,刘德华在电影《天下无贼》里愤怒地说。
  代孕妈妈站在车站旁的一排IC电话前,手中还拿着一个粉红色的手机,她的脚边是一个皮箱,一个红色的坤包斜跨在腰间。看到了奥迪车,她很惊讶,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司机走了下去,她又看到来了一个帅哥,受宠若惊,脸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她上车来,坐在我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种劣质香水的气味,头发染成了暗红色。她穿着裙子,裙子下是一双粗壮的小腿。上身是一件长T恤,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了深深的乳沟。她的身上有一股妖气,这不是正常女人应该有的。她喜欢讨好地笑着,笑容像塑料花一样虚假而不真诚。每当她笑的时候,眼角和额头就会像卫生纸一样皱皱巴巴,她的年龄应该在30岁以上,却又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十八岁的纯情少女。

  她五官搭配还算精制,年轻的时候应该还算漂亮。她说话喜欢用舌尖发音,尾音拉得长长的,这种口音两个月前我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常常能够听到。这是省城的口音,和这个县级市的口音有着比较明显的差异。
  她望着窗外,自顾自地说:“没想到你们这座城市这么小啊,楼房这么矮,车子这么少。我一直从大城市生活的,真不习惯。”
  我说:“你从省城来的?”
  她拉着脸,没有吭声。
  司机说:“应该就是省城来的。”
  她的脸马上就笑成了一朵塑料花,看着司机说:“就是,就是,你怎么知道?”
  司机说:“听口音呗。”
  她满腔热忱地看着司机:“你去过省城?”
  司机说:“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然后,司机说出了一连串的地名。

  “啊呀。”她惊讶地叫起来,然后拍着手,像根粗壮的弹簧一样在座位上颠上颠下,“我就在XX路上班。”
  神婆子一直在倾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看到这个新来的代孕妈妈和自己的司机打得火热,她忍不住妒火燃烧,醋意喷薄,她威严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咳嗽,眼角扫过司机的脸,司机脸上刚刚绽开的笑容凝结了,像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冰冻住了一样。我从后视镜中看到那种奇怪的表情,压抑了很久,终于没有让笑声滚出喉咙。
  代孕妈妈还在喋喋不休,说起自己所在的那条路上的风景:中国联通的巨幅广告牌、古老的榕树、麦当劳快餐店。我知道了这个代孕妈妈的真实身份,她以前是妓女。这条路是省城有名的红灯区,路边都是挂羊头卖“人”肉的发廊,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些发廊次第打开了卷闸门,幽暗的彩灯将这些发廊映照得异常暧昧,袒胸露乳的妓女们在灯光下鬼魂一样地游荡,见到有男人从门口走过,就嗲声嗲气地喊道:“来呀,来呀,推拿按摩。”

  她年龄大了,卖不动了,没有人找她了,她就来做代孕妈妈。
  我一路上都在想,一个不看书不看报不会上网的老妓女,怎么就会找到这个小城市来做代孕妈妈?我问神婆子:“你们的代孕妈妈来自五湖四海,她们怎么知道你们公司的?”
  神婆子洋洋得意地说:“我们有公关部啊,专门负责对外推广,大小城市的墙上都有我们的广告。”
  我想,这个老妓女一定是看到那条路上的小广告,就投奔而来的。
  奥迪载着新来的代孕妈妈,一直开到了那幢楼前,司机带着代孕妈妈上楼安排去了,神婆子不放心,一直将脖子伸出窗外,透过楼层玻璃残缺的窗户,看着他们一层高过一层的身影。终于到了九楼,看不到他们了,神婆子心急火燎地掏出手机打电话:“你快点下来啊,送个婊子哪里需要这么久?”
  挂断电话,神婆子转身对我说:“这个好看啊,中意吗?”

  我说:“我要回家和太太商量一下,把她接到我们家居住。”
  神婆子说:“那你要快点啊,很抢手啊,全国各地的人都在我这里抢代孕妈妈。”
  神婆子刚刚说完,又回转身,继续打电话:“还没有下来,快点快点,是不是被那个婊子的臭B吸住了。”
日期:2009-09-14 22:52:25

  有一次暗访的时候,在山中走了一晚上,迷路了,很孤独啊,又很恐惧,传说山中有狼呀鬼呀什么的,就一路大声唱歌,后来嗓子都喊哑了。
  背包里有刀,只要去野外采访,我的包里都会带着一把匕首,用匕首砍下一棵小树,削成木棍,心说遇到狼呀鬼呀的,就一棍砸下来。
  可是那晚什么都没有遇到,天亮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小镇上,实在支撑不住,就睡在一家店铺的门口。
  后来,我被店老板推醒,一看,太阳升起好高,身边围了一群人,看着我,我浑身都是泥巴,人们把我当成了疯子。
  就那样一身泥巴回到城市,走在大街上,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人人都在看。没办法,赶快拦出租车,人家出租车都不停。我最后把50元拿在手中,一见出租车就张扬,才拦下了车。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1
长这么大,鬼倒没有见过,只是听人说过,说得很可怕,但是狼见过几次。
  野外的狼非常凶猛,饿极了,都敢攻击牛。狼就像德国黑背那样,高大凶猛,但是比德国黑背的攻击力还要强。
  狼攻击的时候,是偷偷地,在你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已经扑到了你的跟前。所以,夜晚在野外,要特别留意大树后面,转弯的时候,也要转大弯,别贴着墙角走,这样视线开阔,不容易受到狼的攻击。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1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非常偏远,小时候经常见到狼,也见过好几个在狼口中逃生的人,脖子上都有伤疤,那是被狼咬的。
  狼攻击的时候,一扑上来,就先咬住人的喉咙,让人发不出喊声。
  我的一个叔叔,邻居家的一个哥哥,一个伙伴的哥哥,都被狼咬过。等我出生的时候,狼已经很少了。
  听母亲说,那时候太阳刚刚落山,狼就在村庄外徘徊,没有人敢出门。

  母亲很害怕狼,但是不害怕鬼,她认为世界上没有鬼。
  外婆有很多鬼故事,小时候常常听,听着听着就会害怕得发出一声尖叫,外婆认为世界上有鬼。
  是不是有鬼?我也不知道。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1
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被人追杀,后来,我才知道,做暗访是在刀口上讨生活,我被人追杀了很多次,很多次都比今天还要惊险。
  我不知道这三个男子是我在哪一次采访中得罪的人,有可能是代孕公司,也有可能是以前暗访中的黑社会酒吧,还有可能是另外哪篇稿件得罪了哪个人物。小城市关系错综复杂,踩一脚狗屎,就会得罪了狗,狗主人也不满意。如果稍有不慎,就会惹来大麻烦。
  然而,我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很有可能是代孕公司雇请的打手。
  第二天,我在床上睡了一天,不敢出门。我担心他们会在报社的周边活动,伺机报复我。我想报警,但是又没有任何证据。然而,我最担心的,是我用了几年的数字传呼机,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奢侈品,也是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尽管我已经工作将近两年了,但是我对上千元的一部手机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我的工资都补贴家用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背包是防水的,我把传呼机外面的水揩干,放在太阳下晒晒,又能用了。
  第三天,我又去采访了,这次是要去一个乡镇。
  刚到乡镇的街道上,传呼突然响了,一看,是报社的电话号码。我找到公用电话亭回过去,是社长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那边一个男子问:“你在干什么?”我说我正在采访。他说:“你不要采访了,马上回来。”
  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可能是代孕妈妈的事情,也可能是那家海鲜酒楼的事情。这些天里,海鲜酒楼就像一颗揣在怀中的定时炸弹,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我心情沉重地登上回小城市的汽车,先走进了副总编的办公室探寻消息。在这家报社里,副总编是唯一赏识我的人。副总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神情憔悴,他说:“昨晚我一直找人谈,想把你留住,但是留不住了,上面不同意。没办法。”
  我知道副总编所说的上面是指谁,我径直走向社长办公室,这是我在这家县级报社工作两个月来,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我走了进去,他马上就非常客气地站起来,那种恭敬不像是对待自己手下的员工,倒像是在迎接上司。他身材矮小,神情猥琐,勾腰塌背,头顶上几乎掉光了头发,如果他走在乡村的大道上,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背着竹筐的拾粪老头。
  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只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他就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他说:“我感到很伤心,但是你又不能不走。我们这里的人都好面子。”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了一根,颤抖着手指点燃了,我看到他好像心存恐惧。
  他说:“我本来不抽烟的,但是今天心里难受,就抽一支。”然而,他抽烟的姿势很老练,吸一口,吞进去,悠悠吐出来,他的嘴唇也在颤抖。他躲避着我的眼睛。
  黄鼠狼想吃鸡,先假惺惺地对鸡说:“我很难受,本来不想吃你,但是又不能不吃你。”
  他说:“等一会,你回办公室写好辞职书,把辞职手续办了。”
  我说:“不用去办公室了,现在就写。”
  我从他的桌面上拉过一张纸,只写了四个字:“本人辞职。”然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那一刻,我对这个道貌岸然虚伪做作的人,和这家谎言满纸,假大空洞的报纸,还有这个小城市压抑的空气,感到了极度的厌恶。
  后来,这个社长因为贪污而被免职。这是我几年后听说的事情。
  从这家报社的办公楼走出来,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我一个人走向出租屋,心中充满了凄凉和无奈。辞职了,或者说被解雇了,我就不能再呆在这座小城市里,然而,我去哪里?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哪里才能给我提供一个工作的机会?
  为什么我这样时乖运蹇,为什么命运总在捉弄我,为什么生活刚刚稳定,又要再受波折?为什么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业?

  是我自己不努力吗?我非常努力。是我自己不敬业吗?我非常敬业。是我自己没能力吗?我很有能力。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命运总在跟我开这种残酷的玩笑。
  那天,我在雨中走了很久很久,全身都被雨淋湿了。后来,我偏离了出租屋的方向,我不知道走向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就在前天,我还被黑社会持刀追杀。我顾不上这些了,我甚至幻想着他们会突然出现,将我砍杀,我绝不反抗,只要我死后,他们能够给我父母一笔赔偿金就行。
  路边有一个广场,广场空无一人,我在广场边湿漉漉的木椅上又坐了很久很久,坐得全身都几乎麻木了,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此前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抽烟了,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抽烟。烟火熏得我的指头疼痛难忍,烫得我的嘴巴火烧火燎,我想让肉体的痛苦减轻心灵的创伤。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很善良,我很正直,我很勤奋,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我用各种道德和法律规范严格要求自己,我从来不会违法乱纪,我做这种职业,总是想做得最出色,事实上也能做到最出色。可是,为什么我会落到这种下场?
  我为什么不能学坏?我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坏人?像他们那样,阳奉阴违,两面三刀,攫取公利,中饱私囊,他们很坏很坏,他们头上长疮身上流脓,他们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臭水,然而他们却生活得富裕快乐,如鱼得水?生活,你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

  我一定要做一个坏人。
  好人一生坎坷,坏人长命百岁。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1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广场的长椅上坐到了什么时候,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我仿佛看到自己被钉在木柱上,忍受着万箭穿心的痛苦。可是我无法反抗,无法挣脱。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命运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你越害怕她,你对她毕恭毕敬,她越会欺负你;你蔑视她,抽打她,她反而会对你俯首帖耳。命运已经把我抛在了生命的最低谷,你还能再怎么折磨我?你再折磨我,我也不会胆怯。你来吧,老子顶得住,老子和你同归于尽。老子现在死都不害怕了,还能害怕什么?
  我的命已经苦到了极处,苦到了尽头,你还能再苦到哪里去?

  那天晚上,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仰天长啸,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的声音飞跃在这座小城的上空,一直飞跃到无尽幽暗的苍穹深处。后来,我躺在长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咬牙切齿,感觉自己就像一头中箭的猛兽。
  后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雨停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惨淡的月光照耀着我,让我形同鬼魅。
  我走到了一间咖啡厅,看着门口站着两个服务生,我身不由己地走进去。此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这种地方一杯咖啡就会消费几十元,他是那些大款们谈生意和都市白领们休闲聚会的地方,是贫穷的我从来也不敢涉足的地方,今天晚上,我就要在这里消费。
  咖啡厅里可以上网,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打开电脑。咖啡厅里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他们悠然自得,他们谈笑风生,他们中的每个男人都举止优雅,每个女人都年轻漂亮,而我一身湿漉漉的衣服闯进来,就像一个农民扛着锄头闯进了王子的生日宴会。可是,我管它那么多干什么?今晚谁敢找我的不愉快,我就要让他永远不愉快。我做好了好好打一架的准备,要打得对方满脸开花。

  还好,服务生只是看看我的衣服,又看看我狰狞的面目,欲言又止,送来一杯咖啡后,就离开了。
  咖啡厅里播放着忧伤的音乐,一会是《爱无止境》,一会是《斯卡保罗集市》,一会又是《追梦人》,音乐如水,在咖啡厅里荡漾,渐渐地漫上心湖,也淹没了我的愤懑和狂躁。我的心中充满了惆怅和感伤,我想,下一步该去哪里?又会在哪里流浪?我还能再做记者吗?
  那时候,有一些报社已经有了自己的网站,他们会在自己的网站上发布招聘信息。这些报社也都是全国知名报纸。我登陆了这些网站,编写了自己的简历,介绍了自己的主要作品,然后按照信箱发过去。它们有的远在东北,有的在富裕的珠三角长三角,还有的在偏远的边陲。我已经没有什么挑剔了,哪里要我,我就去哪里。只要有份工作,钱多钱少已经无所谓。
  然而,我又对自己没有抱多大希望,也对这种招聘形式没有抱多大希望。我知道这样找工作,无异于大海捞针。
  凌晨两点的时候,咖啡厅要打烊,我走了出来,却不知道去哪里?如果回到出租屋那间狭小逼仄的房屋里,我会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四面的墙壁会将我压成一张相片。
  我信步走在大街上,像一条流浪的无家可归的狗,带着满身的伤痕,却只能自己默默舔舐。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像一声声无奈的悠长悠长的叹息。
  后来,我看到有一家网吧开着门,我又走了进去。此前,我绝不进网吧,因为那里每小时要花两元钱。现在,老子不要钱了,老子只要心情好!
  那间网吧异常肮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子的气味,地面上到处是餐巾纸、一次性饭盒、方便面包装袋和一些不知道来由的垃圾。几个少年横七竖八地躺在过道的沙发上酣然入睡;还有人神情呆滞地坐在电脑前,突然间就会歪倒在椅子扶手上;有的男子脸色青黑,好像很多天没有洗,边揉眼睛边打呵欠边聊天;有的女人浓妆艳抹,抽着香烟,好像从夜场刚刚赶过来。有人在神情木然地看电影;有人在兴高采烈地聊QQ;还有人在玩游戏,将键盘敲击得噼里啪啦,像爆炒豆子一样……

  我压抑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我需要释放,我快要爆炸了。我找到一台电脑,在上面寻找电影,我需要在紧张的情节中得到解脱。后来,我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来到网吧,通宵看电影。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肖申克的救赎》,后来,我又将这部电影看了很多遍,每一遍都震撼万分。
  安迪,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他忧伤的眼神,一绺头发遮挡在他的前额……他被切断了一根脚趾,他在听着《费加罗的婚礼》的沉醉表情,他在锲而不舍地挖掘者生命通道。一个雷雨的夜晚,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穿越了一条小河,穿越了20年的屈辱岁月,他终于逃出了生天。
  “有的鸟是不会被关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这是电影里最经典的台词,它像一道闪电,划过了我阴霾的心灵天空。
  我相信,我会有出头之日。因为我是一只鸟,我的羽毛很美丽。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2
几年后,我还能想起那天走在沿江大道的情景,我不知道那条路是不是叫沿江大道,那条路很宽敞,公交车和私家车都可以在上面行驶。沿江大道和大海之间相隔着城碟一样的半人高的墙壁,海水打在城碟上,和城碟下的礁石上,卷起层层白色的浪花。沿江大道弯曲蜿蜒,有的地方会有豁口,架有桥梁,通往矗立在大海中的观光亭。我看到观光亭里站立着对对情侣,他们笑逐颜开,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拍照留念,他们都很幸福,他们也很快乐,他们有人陪着,他们会在痛苦的时候告诉对方,他们会一起分担忧伤。而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只能自己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我只能自己抚慰自己的伤痕。

  阳光照耀着沿江大道,我走在阳光里,阳光下的每个人都显得优裕自如,从容不迫,比肩携手呢喃私语的恋人,肩垮背包满脸新奇的游客,蹦蹦跳跳笑容灿烂的少年……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然而,他们的生活故事中没有我这样的忧伤和痛苦,我对他们满怀羡慕和向往。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找到一个爱我的人,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留着披肩长发,笑容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走在我的身边,走在大海边。爱情离开我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的心灵是一片没有爱情的荒漠,我已经忘记了爱情的滋味,那种甜蜜的滋味。我没有资格谈论爱情,因为我不能给所爱的人一个稳定幸福的家。我又幻想着自己能够背着双肩包,独自走天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像此刻走在沿江大道上的他们那样,优裕而从容。可惜我没有钱,我挣扎在温饱线上,我只能手捧一张地图,在想象中徜徉在皇天之下,厚土之上,在想象中神游那些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名山大川,丛林雄关。看着那些系着红领巾从身边走过的少年,他们一个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我仿佛回到了久违的从前,我背着母亲用碎布头缝成的书包,奔跑在通往学校的山路上,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我的身上,学校的上课铃声已经敲响了,铃声惊飞了树上栖息的小鸟……小时候的一切,想起来都是这样美好。而我一忽儿就长这么大了,人如果能够一直生活在少年该有多好!

  我没有乘公交车,我害怕迷路,就一直在沿江大道上行走,黄昏的时候,我来到了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这条街道很宽阔,青石板铺就的街面,干净整洁。路两边的店铺,都是仿古建筑,目不暇接,好像还散发着历史悠长悠长的馨香。
  这条大街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我在这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群,卖小玩意的小贩神情惊慌地两边观望,光着膀子的壮汉喝着啤酒大呼小叫,背着行囊的打工妹脚步匆匆形色惶惶,身份可疑的男子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衣着暴露的女子寻找猎物的眼睛左右逡巡,道貌岸然的男子装着一本正经,眼睛的余光却黏在那些女子的前胸后背……
  人们到处生活着,人们以各种方式生活着,我该采用什么样的方式生存?
  那天晚上,我一家一家寻找旅社居住,它们的价格都很高,最便宜的也要五十元,我的存款没有多少钱,五十元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我一直寻找到了后半夜,还是舍不得住旅社,后来,我来到了一个广场,广场的旁边是草地。那天晚上,我就睡在草地上。草地上只有我一个人。
  这里很幽静,这里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躺在草地上,把鞋子放在一边,让劳累了一天的脚放松放松。我又点燃了一只香烟,在袅袅的烟雾中清点自己的心思。
  这个城市的天空很澄净,夜晚能够看到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像一块烤熟了的烧饼。我突然想起了家乡,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古人总是把月亮和乡愁连接在一起。现在,父亲病怎么样了?母亲身体好吗?他们入睡了吗?还有妹妹和弟弟,这么晚了,弟弟会不会还在县城的大街上蹬三轮车?妹妹会不会还在为没有一件新衣服而伤心?

  想到家人,我就留下了眼泪。
  我已经辞职了,我不可能再回到北方原来的单位上班;我没有土地,我不能回到家中种田;我躺在这里,可是我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租房在南方那座县级市里,可是我已经被解雇了,我和那座县级市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应该算是哪里人?哪里才是我的归宿?我应该去哪里?我太累太累了,我想歇歇脚,可是哪里才是让我歇脚的驿站?
  我抽着香烟,竭力让自己想着快乐的往事,而我快乐的往事都发生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淳朴的乡亲,远处的山峦,春耕的身影,泥土的芳香,飘飞的大雪,古老的房屋,结冰的河面……突然,《九九歌》涌上心头,我一句一句地默想着,终于能够背诵完全这首民间诗歌了: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往昔的幸福时光一齐涌上心头。每年小麦成熟的时候,我在前面牵着牛,父亲拉着架子车,母亲在后面推着,我们就这样把山沟里的小麦,用架子车一点一点地拉到了打麦场里,就像愚公移山一样;我学会了自行车,载着父亲赶集回来,父亲欣喜地告诉母亲,说他是坐着我的自行车回家的,母亲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她说:“我儿长大了”……
  我在幸福中睡着了。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2
表哥——后来,我一直叫他表哥——他在一家物业公司里做保安经理,他留下我做了一名保安。那名刚刚从北方来的纯朴青年也做了保安,他叫明强。
  我在东莞找到了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夜晚坐在东莞一家高档小区的墙外,监视着别让小偷翻墙跳进去。其实,墙壁已经有将近三米高,墙头上还安装着铁丝网,小偷是很难进去的,除非来了燕子李三。
  我的上班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凌晨六时,每天2个小时。我的工作内容就是拿着一根带着钉子的长木棍,坐在小区后面的围墙外,监视着每一个试图走近的人。其实,这里已经是野外,难得见到一个人影。即使有人,也是一些夜晚开车过来偷情的人。

  物业公司管吃住,每天两顿饭,可以吃饱。我和明强住在一间房子里,架子床,上下铺。每月800元工资。最值得欣慰的是,我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
  漫漫长夜,12个小时,我一个人孤独度过,没有人陪伴我,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墙外也没有路灯,我无法看书。常常地,我坐在黑暗中,回忆着所阅读过的那些经典小说中的情节场景,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过得更快点。小时候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时期的斯大林格勒,夜晚全城禁火,担心德军的飞机会来轰炸,一个小姑娘就依靠回忆白天阅读的《安娜卡列尼娜》的情节,来度过难捱的黑暗的夜晚。这个故事让我很感动,也感到很温馨,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书籍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能够送给你一对坚强的翅膀,让你在最艰难的时刻飞跃超度,让你在最困苦的时刻固守信念,让你在遭受了千万次的折磨和挫折后,仍然坚守最初的纯洁、高贵、独立和人格的完整。

  距离小区十几米远处,就是一片荒草摊,足有十几亩大,荒草有半人高。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层层荒草积压在一起,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味。荒草间潜伏着老鼠、蟾蜍、蟋蟀、蚂蚁和各种不知名的昆虫,爬行着蜥蜴、蜈蚣、毒蛇、蜘蛛等各种令人恐惧的动物。夜半时分,那片荒草丛中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响起,有的在凄凉惨叫,有的在惊慌奔逃……夜幕中,那里上演着一场场血肉横飞的惨烈战争。

  更远的地方,是一个几十米高的小山丘,山丘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树丛,树丛里,有几座坟茔。经常地,夜半过后,这座小山丘也有一些莫可名状的声音响起,有时像鸱鸮在惨笑,有时像怨妇在呜咽,有时像小孩在哭泣……尽管我是唯物论者,但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眺望那个方向。我担心,会有一个长发遮面,吐着血红舌头的女鬼突然出现。
  和冤鬼比起来,我更害怕的是这片草丛。
  有一天晚上,我正望着远处的楼房想心思,突然感到脚面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一条几米长的毒蛇从我的脚面爬过,我惊恐万状,但是一动也不敢动,此刻,四面杂草丛生,如果被毒蛇发觉了,即使博尔特也无法逃脱。毒蛇还有一个名字叫“草上飞”,它们在草丛中的奔跑速度像箭一样迅猛。而且,被毒蛇追赶的时候,绝对不能跑直线,你永远也不会跑过它。你要跑曲线,毒蛇草蛇都是近视眼,它只能依靠舌头来感觉你的体温,这样,如果在水泥路面或者柏油路面,你也许能够逃脱。

  值得庆幸的是,那条毒蛇爬过我的脚面后,继续爬向远处,没有再回来。
  还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时候是秋季,我没有遭受蚊子的困扰。南方的蚊子种类繁多,毒性很强,一来就是一群,像三本五十六的轰炸机攻击珍珠港一样,让你防不胜防。而我在野外,根本就无法提防。
  小区里的入住率并不高,夜晚,只能看到一半的窗口亮着灯光。
  我经常会望着那些亮灯的窗口,想象着那里面住着怎么的人。那一套房子几十万,是做保安的人连想也不敢想的。那时候我想,今生我都不会拥有那样一套住房。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看到有一扇窗口爬着一个女子,穿着睡衣,大概刚刚洗完澡。女子皮肤很白皙,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显得皮肤更为娇嫩。女子长得很漂亮,五官异常精致,我几乎都能想象到她长长的睫毛,和嘴唇里扇贝一样的美丽牙齿。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惊呆了,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声都静息了,我担心她看到我后,会受到惊吓。她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围墙之外,距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在偷偷地望着她,望着身穿睡衣的她。

  那副场景像油画一样,即使此刻,我还能体会到那天晚上看到她的感受,和那种美丽带给我的震撼。
  但是,我和她,一个住在豪宅里的美丽女人,和一个看守豪宅的普通男人,是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的。生活不是小说。生活平淡而又残酷。
  后来,她离开了窗口,再后来,她拉上了窗帘。一叶薄薄的窗帘,隔断了我的想象,也把我和她隔断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好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那里,她结婚了吗?她的老公会是谁?有哪一个幸福的男人会娶到她?
  我的心中掠过一阵苦涩。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2
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弯浅溪,默默地向前流淌着,不起任何涟漪。
  我恪尽职守,工作负责,已经满足于这种安稳的生活。这种安稳,来之不易。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的传呼,我可能会一直做保安,一直做一名孤独的守夜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凭借着踏实和勤劳,可能也会像表哥一样,做到一名物业公司的保安经理。
  那天晚上的传呼,实在是不祥之兆。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多,传呼突然响起来,我一看,是家乡村口那座小商店的电话号码。我心中一惊,可能家中出事了。我是数字传呼,没法留言,也不知道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隔了几分钟,传呼再次响起来,依然是同一个电话号码。又隔了几分钟,显示的还是同一个号码。我一下子慌神了,家中肯定出事了。很可能与父亲有关。
  我离开了小区,奔向附近的一条街道。街道一片黑暗,家家店铺关门上锁,只有暗淡浑浊的路灯光,照着清冷的大街。风卷着枯叶,吹打在我的身上,让我一阵阵哆嗦。

  传呼一声一声响起,我心急如火,可是,找不到公用电话。后来,我终于在街边找到了一个IC电话亭,却没有IC卡。我蹲在街边,蹲在凄冷的寒风中,抱着头呜呜痛哭。
  哭完了,我站起身,又回到小区的墙外,坐在那把木制椅子上,惴惴不安。
  终于挨到了凌晨六时,一下班,我就向街道狂奔而去,一家商店刚刚开门,一名女子正将门板卸下来,依次放在店铺门外,我问:“有公用电话吗?”她说没有。我又问:“有IC卡吗?”她点点头。
  那时候做小生意开店铺的人都是多种经营。我买了一张30元的IC卡。
  我跑到那座IC电话亭前,拨通了电话,是家乡村口那间商店的老板娘接电话,她说:“我喊喊你妈妈,我不知道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沉重的喘息声,弟弟在电话里哭着说:“哥,你快回来,爸不行了。”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回到物业公司,我请了假,就赶快向长途汽车站赶。来到广州流花车站,我犹豫了,该卖飞机票,还是该买火车票。当时我身上仅仅有一千多元,不到两千元。打听到飞机票非常昂贵后,我选择了坐着火车回家。
  下了火车,又转汽车,然后又搭乘三轮摩托车,我们那里的人把那种车叫“驴子车”,有的地方叫“电驴子”,或者“蹦蹦车”,现在这种车好像已经绝迹了。
  到了村口,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村口的打麦场上,有一个中年男子在剥玉米,他看到我回来了,没有一点惊喜。他说:“快回家,你爸一直在等你。”

  我回到家,看到父亲躺在炕上,已经换上了新衣服新鞋子,是母亲一针一线纳成的千层底的布鞋。母亲和妹妹坐在一边垂泪。我走到炕边,看到父亲闭着眼睛,眼眶深陷,脸颊消瘦。他已经走了多时了。
  我放声大哭。我奔波了几千里,想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却终于没有见上。
  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动不动,嘴巴也张开了,但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几分钟,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嘴巴也闭上了。
  母亲说,父亲一直在等着我,就等着我回来,后来实在等不到我回来,就走了。突然听到我的哭声,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放心走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回来了,一身都是尘土,他和几个亲戚在地里“打墓”,也就是挖坟墓。弟弟一见我,泪流满面。
  我问弟弟:“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回来?”
  弟弟说:“爸一直说你很忙,害怕耽误你的工作。”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次我回家,父亲都会叮咛我说:“国家的事要紧,一定要把国家的事当回事,好好干。”以后,再也没有人这样对我说了。

  父亲走的时候58岁。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2
按照北方农村的风俗,逝者在去世后的第三天安葬。
  那时候,家中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没有任何积蓄。我只带回来1000元钱,妹妹和弟弟都没有钱。怎么办?
  伯父来了,伯父在家族中具有绝对的权威。
  伯父是名木匠,他一生任劳任怨,依靠一把斧子和一把刨子让几个弟弟娶上了妻子。所以,家族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尊重伯父。
  没有钱安葬父亲,伯父对子侄们说:“工作了的,每人拿出100元;没有工作的,每人拿出50元。”这样,又凑了一千多元,才勉强安葬了父亲。
  这次,我真切体会到了没有钱的难处。我发誓,以后一定要赚很多钱,让全家人生活幸福。

  那两天,我和父亲寸步不离,一直坐在父亲的身边,抱着父亲的双脚。父亲入殓的时候,我一下子昏倒在地。
  我对逝去的父亲感到深深的愧疚,而且这种愧疚永远也不能弥补。父亲患病的那几年,是我生活最艰难的时刻。现在,生活好了,父亲却不在了。树欲止而风不静,子欲孝而父不在。人生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如此。
  安葬了父亲后,家里变得非常冷静,也显得空了很多。往日,每次回家,都能听到父亲穿着布鞋的双脚坚实地踩在院子里的声音,听见父亲洪亮的说话声,还有父亲的咳嗽声,而现在,还有以后,再也听不见了。父亲经常坐的那张圈椅空了,那些父亲使用了一辈子的铁锨笼担,也闲置在杂物间里,没有人再会使用了。
  我们一家人,唯独缺少了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到暮色渐渐降临,房子的门窗,院子里的碌碡、架子车、刮板、犂耧耙耱……这些父亲用了一辈子的农具,也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我们长时间坐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每个人心中都空落落的。后来,村庄变得异常寂静,母亲说:“睡去吧。”我们又无言地走回房间。
  安葬完父亲的第三天,我就离开了。全家人都来到村口送我,坐在“驴子车”上,看着寒风中愈来愈远的母亲和妹妹、弟弟,我咬牙发誓,今生一定要让他们生活幸福。
  后来,好像一下子突然长大的弟弟自己做主,把家中的土地承包出去,因为种地实在赚不到钱。他在我走后的当天,也去了县城蹬三轮车。
  我回到了东莞,又开始做保安。但是,父亲的离去让我突然惊醒,我不能满足于找到一个安稳的工作,我应该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能够赚到更多钱的工作。
  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去网吧,在网络上四处投送简历。这是我唯一的推销自己的方式。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传呼,是沿海一家报业集团打来的,通知我第二天去面试。
  我欣喜若狂。
  此后,我的人生驶入了快车道。
作者: 阿呆    时间: 2009-9-20 12:03
【下一章:暗访假烟窝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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